3 燃木(1/8)

    “等一下!”

    在思考之前,段需和先发出了声音。

    alpha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山坡上。

    段需和:“……听不见人话。”

    他不太会骂人,而且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才刚见面就对他抱有无穷大的敌意,好像欠了他钱似的。

    谈月梨在门口喊他:“段哥哥,来吃早饭。”

    她打开灶台上的锅盖,盛了一碗面条,把锅里唯一的蛋夹上,又在柜子底下翻出个小坛子,从里舀了一勺卤子。她手脚很勤快,端着碗往外走,招呼段需和:“来呀,来外面吃。”

    面条特别细,放的时间久了坨在一起,拉扯中尽数断开,散发着一涮锅水的味道。谈月梨说是陈大媳妇生儿子的时候发的,段需和就算快饿死了也不觉得这个好吃,但是谈月梨眼巴巴看着他,只好吃了大半碗下去。

    “吃蛋,别喝汤。”她热心地招呼着。

    段需不能让这碗面占据世界的中心,抓紧说正事:“我吃饱了。月梨,你知不知道赵婶家在哪里?”

    谈月梨:“往西边走,第二个河埠头正对着就是,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赵婶不会给咱俩开门的。”

    她的语气太笃定,段需和问她:“为什么?”

    谈月梨:“赵二身体不好,赵婶在家里守着他,一般不见人。”

    段需和想,看来段然现在叫赵二了,这真是一个没有心意的名字。

    他抓着话语里的空子:“那什么时候不一般。”

    谈月梨乌黑的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看:“赵达叔回来的时候肯定得开,他是她男人,在外面杀猪。还有村里要开会的时候?或者亲戚来的时候。我猜的,人只要活着,就总要给人开门的。”

    太阳升得高了,照进来印在碗里上,把苍白的面条都衬得有点气色了。

    谈月梨动了两下嘴巴,小声说:“不吃了吗。”

    段需和明确表示吃不下了,谈月梨就端过碗来吃剩下的,段需和拦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不该让小孩吃他的剩饭,但是谈月梨狼吞虎咽的,生怕他反悔一样。他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惶恐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阻止她,怎么做似乎都不太好。

    不过谈月梨吃了两口就停下来了:“……我也吃不完,平时没放过这么多猪油,嗓子眼都要糊住了。”

    段需和听得心碎,她还这么小,板凳竖起来都比她高,怎么连碗像样的面条都没吃过。他习惯性想要谈谈资助她的事,不过谈月梨表示没有空。

    “我要去地里给我哥帮忙,中午回来做饭的时候再说,你要是还想去找赵婶,那时候我带你去。”

    谈月梨扛着袋化肥走了,段需和决心不能全靠一个小女孩,她也不应该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于是自己动身,按她说的,找到了赵婶的屋子。

    门口的野草长得很高,把院墙都挤歪了,一条老黄狗趴在门缝里,歪着嘴吐舌头。

    随意行动会打草惊蛇,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段需和知道自己不能轻易道出实情,他思来想去,找了一副便于行动的说辞,只说自己是来采风的作家,想了解些民俗文化。

    文化人的身份在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就算做出一些让人不寻常的事情,旁人也会说服自己。

    但是他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无人应声,树荫里的院落静悄悄,就像他刚来的那个晚上。

    段需和只好跟狗说话,这件事上,他是很有经验的!因为他一向都很受小动物的喜欢,下到猫狗乌龟,上到牛羊骆驼,都对他很乖巧。

    算命的人说他是大势至菩萨座下侍者转世,前世大慈大悲,今世当享极乐,于是投胎到大富大贵之家。

    他完全是错的。

    很明显,给的钱越多,这人就说得越动听,要是捐一座庙给他,恐怕前世是玉皇大帝也不可知。

    在这村里,一切都不管用了,不光是人不待见他,连狗都嫌,大黄狗看到他把手伸过去就恶狠狠地龇牙,他应该是上了年纪,叫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吓唬吓唬段需和已经够了,他只好躲到另一边,狗看不见的地方。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狠毒,大夏天的在草丛里并不好受,汗黏在背上,枣大的虫子到处乱窜,段需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下来的。他想,万一呢,万一刚好遇上赵达回家,那就可以跟里面的人说上话了,说不定能看弟弟一眼。也许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弟弟,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比任何科学都要神奇。

    门的确又被敲响了。段需和探出脑袋去看,他自以为隐藏地很好,不过狗又叫起来,便胆战心惊地缩了回去。

    段需和敲门十分文质彬彬,非要屈起两根手指,轻扣在门上,生怕惊扰了谁。

    来人却重重在门上一拍。

    不是赵达,是那个alpha,他一手提着把巨大的镰刀,另一手却拿着一份文件,像要收割性命前先与人对簿公堂。

    “谁!”

    里面居然传出了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衰老,似乎从土里发出来。

    alpha似乎也觉得带刀拜访不太优雅,把它放在了门口。

    “我谈择。”

    这是段需和第一次知道alpha的名字。他们讲的应该是方言,但是和普通话的区别并不大,只有声调些微不同。

    段需和是阿里巴巴,他要看着大盗是如何进去。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不过里面的说话声是不隔音的。

    老太太跟谈择说:“早上有人在外面,你瞧见了吗。”

    段需和有种做贼被发现的感觉,但是谈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是为了村里帮扶的事情来的,具体的安排和从前的事情有关,没有详细说起,段需和有些听不懂。

    这个谈择看起来这么年轻,居然挺说得上话,老太太一直叫他帮忙拿主意,她的声音尖而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疑她买孩子先入为主,段需和觉得她听起来就十分刻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的声音。

    没有然然那个年纪的孩子。

    段需和忍不住想,如果谈择帮他说话,见到赵二应该不难。

    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好在段需和是很擅长跟人交朋友的,他的特长就是容忍人的缺点,让对方从心理上感到愧疚,不过这只对有良心的人有效。其次他有很多钱,谈家看起来必然很需要这个。钱能摆平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求神可不一定。

    他先一步回家,谈月梨已经在做饭了,昨晚上的那个老人也起床了,打着瞌睡坐在餐桌旁边等饭。

    段需和想起来了,昨天就是爷爷把他放进来的,老人家能差得动谈择,不如就求他。

    他走上前半蹲下身:“爷爷,您醒了。我是昨天借宿的小段,跟您说点事行吗。”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后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爷爷,实不相瞒,我是为了……”

    老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湖仔!你怎么才回来!”

    段需和挣脱不开,干脆也狠狠握住了老人的手,两人像外交见面会一样,不知道的以为要拜把子。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背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吓了段需和一跳,他猛地挣脱老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打转,慢慢把手放下了。

    谈择回来了,他身量太高,背光站着,表情隐没在阴影中,无端让人感觉阴沉。

    段需和这才想起来他昨天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湖仔,老人昨天就认错过,他有些懵:“可是昨天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正常,他还说……”

    谈择打断他,把粘着泥土的镰刀重重放在说桌上:“几个月来他就正常过那么一次,所以我让你进来了。现在你该走了,谈月梨都说了,这里不欢迎你。”

    谈月梨怯生生地从厨房谈出一个头:“我不是那么说的……我说咱们这……”

    看到她哥的眼神,她没敢说完又默默缩回去了。

    段需和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有同理心,他又不是来吃喝玩乐的,是来救人!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也有月梨这样的妹妹,你不明白吗。”

    谈择有一种超出段需和经验的冷静,他看段需和像看用力太过的演员,说:“赵二不是谈月梨,我没有义务帮你。”

    段需和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热,他泪腺特别脆弱,情绪稍微激动一些,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他也很讨厌这个,只好低下头擦了擦脸,尽力让自己冷静。

    “我只想要确定赵二是不是我弟弟,你知道他不是亲生的,谈月梨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你给我一根赵二的头发,我立刻就走。”

    谈择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应该叫警察,而不是偷偷去别人门口。”

    原来他看见了,段需和为自己的小偷踩点行为臊了一下。可是他心里想着,谈择没有把他揪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是相信了他的话,只是不想自找麻烦。

    段需和拿出他最锋利的武器:“我可以给钱,很多很多钱,你只要帮我弄到赵二的dna。”

    谈择久久地看着他,段需和以为他心动了,可他最后还是显得有些厌烦:“你认为钱能够帮你解决所有事。”

    他用判断句的语气说话,这种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段需和可以感觉到他心情的起伏,或许是乡下教育的缺失,也有可能因为没有跟oga相处过,alpha似乎不太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溢出的不快像层层乌云笼罩在段需和上空,他感到害怕了,腿都要发抖,只好说:“就算你不肯帮我,但是我已经付了钱的,借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没问题吧。”

    谈择问:“多少钱?”

    他看着谈月梨说。

    谈月梨慢吞吞地走出来:“七百。”

    谈择:“还给他。”

    谈月梨低头看着鞋子,手不停的绞着衣摆,好像不揉烂不罢休:“我用了。”

    这下连段需和都有些吃惊,她一个小孩,才半天过去,上哪花这七百。

    谈择低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你拿去交学费了?我会给你付学费的,你不用管这些。”

    谈月梨大声说:“那你呢,你不念了?你不能不读书,我……我也不能!段哥哥说的话明明都有道理,还有钱给我们,我觉得他是好人。”

    谈择对段需和说:“别理她,过来跟我拿钱。”

    段需和没有动。

    谈择失去了耐心,伸手拉他,段需和惊惶地闪躲:“别碰我!”

    alpha的信息素太过分了,像置身熊熊燃烧的丛林之中,浓烈的热气烫得他站不稳。非要形容的话,失礼的程度就如同把他扒光了紧紧抱在怀里。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了,但是这样做就是在示弱,在对alpha表示,你的确压制我一头,我服了。

    段需和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谈择终于放过了他。

    似乎刚意识到段需和是一个需要他保持距离的oga,谈择往后退了几步。

    “那你就待在这里,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有问题。”谈择的声音很沉,“我就杀了你。”

    谈择走了,少了他的压制,段需和终于松了口气,谈月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反应,好像他现在发怒的话,她就代兄道歉,跪下求饶。

    小孩是无辜的,段需和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人还没死前总得吃饭。

    谈月梨积极备筷,中午吃青椒炒土豆丝,虽然就一碗菜,不过量很大。

    那个青椒根本没熟,土豆还有一种独特的腥味。

    段需和:“这个土豆是不是发芽了?”

    谈月梨很惊讶:“你咋知道,发芽的地方我都挖掉了,这你都吃得出来吗?”

    快发芽的土豆便宜,谈月梨买了好多,段需和一下午都在帮忙处理,当然,也不排除他干活慢的原因。谈月梨三十秒搞定一个,他起码需要十分钟,把任何变色的地方处理地干干净净。

    谈月梨心疼:“别刮了,都快没了。”

    他处理完的土豆碎片没办法切土豆丝,谈月梨犯难,段需和提议做咖喱。

    谈月梨:“什么是咖喱?”

    段需和思考了一会儿:“就是……炖菜。”

    其实他也不太懂,只觉得煮烂糊了。

    谈月梨释然地笑了:“我会啊,不就是盖上锅盖多煮一会儿嘛。”

    于是她往里搁了点蒜和大头菜,炖了半个点。

    傍晚月亮就挂起来了,天空显露出一种清透的荒凉。

    谈月梨说出去吃,她口中的“出去”就是到院子里,温度随着太阳离去了,屋里夏暖冬凉,院子凉快很多。

    爷爷很捧场,还多要了一碗“特制咖喱”,吃完他就去睡觉了,真的日落而息。

    谈月梨给谈择也盛了一碗,不过天黑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特意解释说:“最近村里有事,咱们村识字的人不多,代表让我哥去帮忙。”

    段需和开玩笑说:“他不回来也好,不然他看见我就生气。”

    谈月梨说:“我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是我伯爹伯母,他们就是收留外地人然后被害死的,我哥就没爸妈了,我爸妈生病早没了,然后爷爷也病了。”

    她把家里遭受的苦难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完毕,没有加入自己的感情,好像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段需和跟她坐在一起,谈月梨无意识地歪着腰靠着他,他低下头就是她仰起的脸,小孩的皮肤特别平整,他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淡淡的纹理。她从容的神色像一根骨头,死死卡着段需和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幸运了,当幸运者面对不幸者时,说话做事都常常变成另一种伤害。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最后选择了逃避,只说:“我没有怪他,我相信能改变他对我看法。”

    谈月梨笃定地说:“嗯!我跟你待了一天就很喜欢你了,我哥一定也会的,他就是不了解你。”

    段需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他比想象之中更需要谈月梨的这份信任,这成为他住在窄小阁楼里最好的安慰。

    而内心深处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惶恐,在一下一下地敲门。他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毕竟他曾经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只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后来的生活又那么美好,忘记过去的痛苦从而获得单纯的幸福是一种美德。

    那些童年幸福的孩子不会怕这个窄小的房间,他们知道木头与石块是没办法攻击人的,真正害人的是贫穷,贫穷从来不是单独出现的,它身边围满了灾厄。

    段需和已经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免疫力,坚硬的地板和一团黑暗的夜尚且可以忍耐,洗澡却是他的人生大事。

    谈月梨用一种很成熟的语气说:“要洗澡跟我说,厕所那里就能洗。”

    所谓的厕所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就在鸡窝旁边,里头还堆着一些谷物和一个大水缸。

    谈月梨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水管,接上了一个灰不溜秋的莲蓬头,挂在墙边的一个钩子上。

    她递上一块肥皂和毛巾:“你洗吧,如果没水了就等一会儿。”

    段需和呆呆地站着等了一会,水始终那么冰凉,才意识到无论等多久也不会变成热水的,根本没有这道工序。

    他用五分钟洗完了全身,像被冷水打了一顿,但也总比不洗要好。想要顺便把衣服搓了,刚打完肥皂,水就没了,他又只能蹲在原地等着。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悠闲地像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段需和还没来得及反应,谈择走了进来,就像他不存在似的,没多看他一眼,把公鸡抓了出去。

    这一切就在十秒钟之内发生,段需和回过神来,抓着洗到一半的衣服追了出去,他现在连基本的隐私都没有了!

    “我在洗澡!”

    他喊完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打枣,她们都停下了动作,装作不经意地靠了过来。

    鸡早就挣脱了,扑腾着翅膀溜之大吉。

    谈择打量了他一下,称述事实:“你没有。”

    段需和不想给人看笑话,很小声地说:“我刚洗完,万一我还没穿衣服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推门进来。”

    失去音量的同时他失去了气势,听起来只剩委屈了,段需和说完就十分后悔。

    谈择就跟说鸡要吃米一样平静道:“那又怎么样。”

    段需和生气地说:“这很没有礼貌!怎么可以在别人洗澡的时候……”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谈择后面就是河,河里面有几个人在……洗澡?还有玩水,比段需和家里的泳池热闹多了,他们就跟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赤条条的。

    段需和又没法发脾气了,如果因为接受的教育不一样,那就不全是谈择的错。

    他改口说:“就算我们都是男人,但是我们的第二性别不一样,所以也是要保持距离的,你知道吗。”

    谈择皱眉说:“我不会强奸你的。”

    段需和两眼一黑想要吐血,他不知道谈择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太无理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开始反驳。

    谈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手上,他低头一看,发现手腕到小臂上有轻微的紫痕,之前他穿着长袖的衬衫没有注意。

    “你有病?”谈择问。

    段需和:“……我没有,你没见过淤青?”

    谈择说:“你什么都没有做。”

    段需和自己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爷爷误认为他是儿子的时候,激动地拉住了他。

    谈择不相信,他认为段需和在撒谎。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生病,根本没什么力气,你是不是晚上跑出去了。”

    像要再次证明一样,谈择伸手拉段需和。

    事实证明,爷爷确实没什么力气,因为谈择这一用力,段需和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一层茧,疼痛加倍,段需和觉得自己是一根麦子,差点就这么被扯断了。

    只有短短几秒,谈择愣了一下,猛然松开了手。

    吸饱水的衣服重,段需和痛得都拿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你要杀了我挺简单的。”段需和抱着手臂揉,“我要是死了警察第一个查你!”

    他的发梢还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潮湿的衣角在夜风的怂恿下缠着他的腰,衬托一截纤瘦的身段。泪倒是收回去了,眼边还微微发红,他瞪人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主要的力量来源是他的脸十分好看。

    边上的女人们围得越来越近,就差把耳朵贴在段需和脸上了。

    回去后她们交谈时有了新的话题,外地来的oga,脸像雪一样白,手臂像棉花一样软,洗个衣服都要哭。

    丁二叔盘腿坐在炕头,抽着旱烟袋,跟他老婆确认:“……跟他们家什么关系?”

    丁二嫂拣着箩筐里的烂枣:“咋知道,谈家那小子平日里跟哑巴一样。猜是亲戚,难不成还敢让不认识的外地人住?真不要命了,他爹娘白死,一点不知道教训。”

    丁二叔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老谈以前给他定的媳妇?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找过来。”

    丁二嫂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嗤笑:“人家老谈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城里人还能认这个亲?”

    丁二叔一翻身睡了:“你别问我,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我们男人不懂。”

    枣拣干净丁二嫂也要睡了,她突然又想起来似的,说:“你别说,我看那小子指不定挺喜欢的,帮拿着衣服跟在后头。”

    “男人还是得成个家!”她老是在最后这样总结。

    段需和跟着谈月梨到地里去了几回后,非要帮忙干活,不过他干了一会儿就累趴下了,回头一看谈月梨也趴下了。

    段需和看着这一大片花生地:“我们干活这速度,花生又不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到时候错过季了怎么办。”

    谈月梨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我哥就忙这几天,等他收。”

    她跑到河边数鸭子去了。

    段需和趁机又去赵婶家,他隔三岔五就去,想着碰碰运气。

    可是常往赵家走,总会被看见。

    他感觉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但是四下张望又没有发现。

    远看屋子前门是敞着的,但他走近时门都悄悄关上了。

    段需和不想叫人发现了,便假装散步的样子,准备绕一圈回去。

    没想到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灰扑扑的,一时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他想,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很小的村子,多走两步总能找着。

    他在草丛里找了一块青绿色的石头,把石头踢到左手边的门前,想着做个记号。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他一抬头,和里面正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对上了眼。

    她有些吃惊地吸了口气,死死地盯着他,段需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突然往里面喊:“小谈——”

    里面还追出来一个大娘,她粗着嗓门儿嚷嚷:“你走啥!谁说我那块地……”

    看到段需和之后她突然止了声,低着头靠在门边,从老花镜上边打量他。

    边上的窗帘也一下子掀开了,窗边站着两个大爷,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也静静地看着他。

    段需和感到毛骨悚然直想逃,谈择终于出来了,他拿着一块记事板,敲了敲墙,那个大娘往里头看了一眼,回去了。

    谈择皱着眉问段需和:“什么事。”

    段需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中他似乎必须说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收花生。”

    谈择看了眼他干干净净的手:“谈月梨让你来叫我?”

    刚才的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都定下来了跟他们掰扯也没用,人都来叫了就回去呗。”

    段需和忙说:“其实也没事!”

    谈择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记事板挂在门口的钉子上,对女人说:“帮忙跟书记说一声。”

    女人应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番茄,要给谈择,谈择没要,径直就走了,女人眼疾手快塞进了段需和手里,“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段需和倒是想解释一下,但是谈择走得太快,为了跟上已经耗费他太多体力,累得喘不上气。

    来到谈家的地,谈月梨挖了点野葱,兴冲冲地说晚上烧鱼吃,谈择也没理她,卷起袖子就下地干活去了。

    段需和想他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员工了,不过从干的活来说,也有可能是地主最喜欢的长工。

    谈月梨跟他一人一个把番茄分了,上面有泥,刚摘下来新鲜得不行,他从河坡下去洗了洗,两个人蹲在坡上啃。

    树荫下比较凉爽,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村里的夏天很安静,有的只是蝉的鸣叫,还有谈择干活的声音。

    谈月梨还在谈论她的野葱:“段哥哥,你别看我挖了这么多,也就够煮一条鱼,但是煮出来很香很香。”

    她的裤腿不知道在哪里钩破了,让本来就脏兮兮的裤子看起来更加可怜,段需和没见过她穿别的裤子,他刚想要关心一下,谈月梨吃完番茄擦擦嘴躺了下来,感慨地说:“暑假真好啊,上学就没空挖葱了。”

    段需和突然觉得她是不需要安慰的,他只要躺下来,跟她一起看天上飘过去的云就可以。

    谈月梨跟他讲自己的同学,讲过年吃的那条大鱼,讲春天死掉的狗,直到云层变成灰色,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压着人的鼻子。

    “要下雨了。”

    谈择突然走过来说。

    他把谈月梨拉起来,拍了拍她的裤腿,把一篮花生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就站不稳,歪着一边肩膀像座斜塔。

    段需和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坐视不理,他帮她提着,谈月梨只要抱着她的葱就可以。

    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抬头看段需和,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段需和问她,她才说:“如果你也是我哥哥就好了。”

    段需和开玩笑说:“我都不会干活。”

    谈月梨说:“我就喜欢跟你一起玩!”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显然是相当大的认可,就像册封骑士的剑指在了段需和的肩膀上。

    回到家收衣服,爷爷也来帮忙,谈月梨突然非常激动,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不停地喊:“下雨了!”

    雨下大了,段需和把她叫了进来,不让在外面淋雨。

    他才发现谈择没有回来,他也没想着问一下,谈择给他一种没有人能管着的感觉。

    晚上吃鲫鱼汤,鱼虽小却很鲜,只是有点太咸了,段需和违背良心夸奖了半天,谈月梨惊讶地说:“哥哥你口味偏咸!”

    段需和在房间里面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去找谈月梨,说有礼物送给她。

    谈月梨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很慢地打开,突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给我?”

    段需和笑了笑:“它以前是我弟弟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月梨,如果你收下它,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好吗。”

    谈月梨的手都有些颤抖,把里面的观音像取了出来,摩挲了半天,她说:“我不能要这个,这个是玉做的吧,肯定很贵。”

    段需和知道她不会轻易收下,就跟她讲道理:“月梨,你想,是不是人做好事,才会受到神仙的认可和帮助?”

    谈月梨点头。

    段需和:“找人这种事,是很看缘分的。散财也是一种积德,你收下就是给了我一个积德的机会,你是在帮我的忙。”

    谈月梨还是不敢收,她说:“……我得问问爷爷和哥哥。”

    段需和:“当然,我也会跟他们说的,不过首先要征得你的同意。”

    谈月梨紧紧握着那枚玉观音,认真地对段需和说:“我保证再穷也不会当掉!等我以后工作了赚钱,一定会孝敬你的。”

    或许是将弟弟的东西送出去的原因,段需和难得在梦里又见到了段然。

    段然丢的时候才6岁,他出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当中,本该获得所有的关爱与欢乐。但是乔镜华对段需和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段然,她一直说:小和,你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妈妈肯定最爱你,怎么可能因为弟弟出生就不关心你了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就不会把弟弟给保姆照顾,就不会因为保姆的疏忽,让段然被人抱走。

    乔镜华已经非常痛苦了,但是她还是安慰段需和:妈妈也不可能24小时都照顾弟弟,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收养你是妈妈的选择,照顾你更是妈妈应尽的责任。小和,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责怪自己,我们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要放弃寻找弟弟,妈妈相信他一直坚强地生活着。

    梦里的段然原本是婴儿的样子,段需和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轻轻抱起他,把手指放在他脸上磨蹭,听着他的笑声。

    段然长得很快,他7岁的时候就相对早熟,从来不麻烦别人,学什么都很快,并且非常乖巧,每当段需和抱着他的时候,他都安静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就好像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子宫里酣睡。

    曾经有一次段然生了重病,还对药物过敏,段需和整晚都睡不安稳,就像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那样,梦里他的心剧烈跳动,醒来时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弟弟,发现他果然又复烧了,赶紧又叫来了医生。

    后来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觉得是段然在外面吃苦,如果段然又生病了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能够在夜里照顾他,陪伴他,他感到寂寞和难过,可怎么办呢。

    梦里的段然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忧郁瘦弱的年轻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他看着段需和,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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