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涌(7/8)

    我在校门口等你。

    陆昭一瞬攥紧了手机,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近乎本能般明白这次的选择不同寻常,而他本该一如既往的坚定却在这一瞬产生了片刻动摇。

    他问自己,真的能承受选择后带来的任何结果吗?即便陆瑜自此与他分道扬镳,即便他的拒绝可能不是将两人的关系带回从前,而是引向彻底的破灭?

    陆昭又想起那日薛秦的回答,想起陆瑜的痛苦和回避,想起他疲倦的黑眼圈,和那夜晚上贴在他腿根处的一点温热。

    片刻后他收起手机,再抬眸时薛秦已经从楼梯口探出个脑袋,得意洋洋地朝他挥了挥手中的雨伞:“幸好我有先见之明!”虽然是薛洺含那个混蛋一大清早逼他带的。

    陆昭扯了扯唇角,走过去一把抢过他的伞,“征用了。”

    陆瑜依旧站在原地,头顶是一株巨大的槐树,荫蔽遮天,浓绿的叶片随凉风沙沙作响。雨滴片刻不停地打在伞面带来一种似幻的喧嚣,天已全黑,街边的路灯一簇簇亮起,校门口只余零零散散几道人影,手中提着的热可可早已凉透。

    打开手机,短信页面依旧停留在三个小时前。

    陆昭:不用了,薛秦带了伞,我们约好考完一起去吃火锅。

    而陆瑜看着这条消息沉默半晌,手指轻点,只答了一句:我给你带了外套,你穿上后再走,晚上降温容易着凉。

    直到现在依然没收到任何回复。

    其实等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早知陆昭不会来却依旧不肯离开,他的固执永远用不对地方。大概因为连着旱了好一阵子,这场雨格外不依不饶,陆瑜握着伞柄的手换了几回,依旧感到难忍的酸痛。

    校保安已经拉上了铁门,看他依旧站在门前不肯挪动脚步,打着光朝他靠近道:“这位家长,我们要关门了。”

    陆瑜抬头露出个礼貌的笑容:“抱歉,我还在等人。”

    “哎呦,在等学生吗?这个点都走光啦,我们都要下班了。”

    “我知道。”陆瑜依旧站在原地一步未动,“我就在这里等他。”

    保安看他也没有要进校园的意思,见劝不动,便摇摇头难以理解地退了回去,边走边小声嘟囔:“这都等了几个小时了……”

    陆瑜垂着头,街边偶尔能传来一群终于彻底解放的男男女女兴奋的交谈声,大意是在商量今夜去ktv还是酒吧,大声欢呼着不醉不归。每到这时陆瑜就会想,其中有没有陆昭,陆昭是不是也正像他们一样,与同龄的男女成群结队地讨论着今夜的狂欢。

    雾化的晚风裹着微凉的雨滴掀起眼前凌乱的碎发,陆瑜看着被牢牢护在怀中的外套有些出神,空气有一种湿润的清新。他此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没有太多恼怒、悲伤、失望,或许因为他早就料到了今天。即便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谁又可能在感情最开始的阶段未曾尝试就轻易说放弃,抱着最坏的打算也要奋力一搏,往往结局却伤人伤己。陆瑜很清醒地明白这段畸形扭曲的关系中陆昭从未给出正面回馈,从起初的茫然恐惧到之后的乖顺屈从,不过是因为两人血浓于水的牵系,他利用了陆昭单纯的依赖与仰慕,料定陆昭不可能与他鱼死网破,打着爱的旗号肆意掠夺,却也只能止步于此——他拿着亲情的通行证一路顺风顺水,可惜陆昭的大门也因此只能对他开到爱情以外。

    而过分的贪心只会激起反弹,最终仅有的特权也被收回。

    大概几点了?陆瑜打开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10:09。他强压着陆昭坐上赌桌,可惜再如何拖延,一场单向输出的游戏也终有结束时刻。10:09,差不多了。

    陆瑜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感受温度一点点回到体内。他没什么输不起的,摸爬滚打的那几年跌得再狠都爬起来了,这次也会一样。

    然而还没等他转身,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紧接着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带着滚烫的力道。

    陆瑜猛地睁大了眼睛,指尖一颤。

    说得再好听,他也还是心怀期待。

    “火锅和毛肚就是绝配!”薛秦吃得满头大汗,嘴里塞满东西还不忘开口说话。

    赵允文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身体自发拉远了两人的距离:“你能离我远点吗?”

    “干嘛?嫌弃我?”薛秦反而又挨近一点。

    “我怕你把唾沫星子溅我身上。”

    薛秦闻言露出一个狞笑,赵允文不吃辣,番茄锅底就是特意为他加的。薛秦一把端过手边一碟某人最爱的虾滑,趁赵允文没反应过来通通下进辣锅:“你这么担心,干脆就用虾滑堵住我的嘴好了。”

    赵允文:“……”

    赵允文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平板,唰唰唰又下单了两份虾滑,“你说得对,再点两份够吗?”他故作沉思片刻,又下单了一份,“看来还是三份比较保险。”

    薛秦:“……”

    ……

    两人吵吵囔囔了半天,最终以赵允文举手投降示意“虾滑熟了”告终,薛秦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回过神来才注意到陆昭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从刚才开始,更确切地说,从进火锅店开始,陆昭就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盯着屏幕发呆半晌,又犹犹豫豫地放下。

    薛秦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赵允文:“不太好。”没吃到虾滑。

    薛秦:“等你死了再通知我这个喜讯。”说罢转头又朝陆昭问道:“陆昭,你怎么了?”

    陆昭仿佛这才回神,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摇了摇头:“没事。”

    薛秦上下打量他的神色,注意到他眉间不自觉陷下的一道凹痕:“你不高兴吗?难道是考试没考好?”

    陆昭挑了挑眉:“我觉得这个问题你更应该担心一点。”

    “……狗咬吕洞宾!”

    陆昭抿出一个微小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不见,空气突然间陷入一种怪异的安静,就连赵允文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镜片下的那双眼睛清澈而锐利,看陆昭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赵允文突然出声道:“你想走的话就走吧。”

    陆昭猛地抬头看他,表情有一瞬的错愕。

    火锅店在今夜尤其热火朝天,四周尽是喧嚷的人群和热火朝天的庆祝声,赵允文的声音分明不算响亮,却自带一股平定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你想见的人是谁,但大概能猜到近段时间你隐瞒的事都与这个人有关。在不清楚全部事实的情况下我不好评判你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与其在这里坐立不安,犹豫不决,不如去见她一面,把想说的话都说清楚,至少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而薛秦听完这一长段话则是一头雾水:“哈?什么见谁?陆昭你还藏了啥我不知道的?”可惜他左瞧右瞧,两个人都仿佛没听到他的疑问。

    陆昭看着眼前袅袅上升的白雾有些微失神,片刻后,嗓音沙哑地开口:“不用了,他应该……已经走了。”

    赵允文不置可否:“但你看上去不这么认为。”

    薛秦满脑袋问号:“你两能说点我能听懂的话不?”

    陆昭突然偏头盯住赵允文,那目光有些恶狠狠的,表情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随时可能山崩地裂,而赵允文平静地回视。两人莫名其妙地对峙半晌,突然陆昭紧抿的嘴角轻微抖了抖,如一根绷紧后回弹的弦,眼眶渐渐红了,“对不起,我忍不住了。”

    说罢他猛地起身向外走去,起先脚步还能勉强保持平静,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直接狂奔向了商场外。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他却连伞都没来得及拿,仿佛只要落后一秒,一切就有可能无法挽回。

    薛秦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昭飞速离去的背影,又转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允文一副早就料到的淡定神情,抓狂地大喊一声:“什么鬼啊?!”

    周围一圈的人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薛秦:“……”他蔫了。

    “那个,请问……您有没有看见刚刚从这里跑过的一个女生?穿着白裙子,年龄和我差不多大。”

    陆瑜转过头,一个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和陆昭年纪相仿的男生正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举着伞,气喘吁吁地冲他问道,满脸写着懊恼。

    陆瑜愣了愣,方才还在急速跳动的心脏陡然一沉,眼中那点隐约的期待也熄了,只无声摇了摇头。

    那男生虽然失落,却也礼貌地冲他点头道了个谢,随即继续向前跑去。

    陆瑜抿紧了唇,半晌,突然嗤笑一声。他在想什么呢?

    方才转身的那刻,脑海里竟然飞速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来人当真是陆昭,那么无论此刻他来究竟是不是要自己放弃,他都心甘情愿了。

    可惜那人不是陆昭。

    今夜的温度前所未有地低,陆瑜木木地立在原地任凉风吹了半天才恍然回神,低头看了看手中早已凉透的热可可,大概已经等不到人来喝它了。他环视一圈打算找个最近的垃圾桶处理掉,目光刚扫过前方,却猛地一愣。

    陆昭穿着一身近乎湿了大半的一中校服,黑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前,红着眼睛喘着气,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他,睫毛一绺绺下垂,结满密密的水珠,随着他每一次抬眸跌落在脸颊,仿佛眼泪。他抿着唇十足委屈的模样,像只被路人莫名其妙踹了一脚的小狗,脸上同时写满愤怒、一点伤心、和一点庆幸。

    陆瑜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分明只要彼此多走一步就能拉近,偏偏像隔着一根跨越后就没法回头的警戒线,没人有勇气先迈开脚。

    陆昭看着陆瑜被打湿了两边手臂的西装,和怀中护着依旧干燥的夹克外套,恍惚间想起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陆昭虽然已经渐渐接受了父母离世的事实,但每逢听见有人嘲笑他是“没爹没娘的野种”,依然会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拳头冲上前去,和那人厮打成一团。

    某一天他又灰扑扑地穿着在打架途中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服独自回了家,陆瑜这段时间有些忙,偶尔会顾不上接他回家。陆昭有时能听见他在阳台打电话,嘴里零星提到“遗嘱”、“分配”之类的字眼,虽然以他当时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利落的脑容量还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意思。

    陆瑜一瞥见他的模样便匆匆挂断了手中电话,蹲下身搂着他左看右看,眉毛拧起来,着急问道:“怎么了,被谁欺负了?受伤了没?”

    陆昭原先还能倔强地抿着唇,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听见陆瑜的声音便立马破功,哇哇大哭着环住他脖颈,“哥哥呜呜呜呜呜呜,他们、他们都说我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呜呜呜呜呜呜——”

    陆瑜心疼地抹着他脏兮兮的小脸,温声哄道:“不哭不哭,谁说的?昭昭还有哥哥呢,我替你教训他们。”

    陆昭伤心欲绝地哭了老半天,直哭到脸都红了才抽抽搭搭地开口:“哥哥,那伯伯伯母他们呢?为什么他们都不来看我们啊?”

    陆瑜搂着他的手一僵,很快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昭昭想见伯伯他们了吗?”

    陆昭抹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在他印象中,从前的伯伯又和蔼又亲切,见人就笑,逢年过节来家中拜访,还会给他带各种别出心裁的礼物。

    陆瑜思索片刻,想到父母出事后曾多次邀请自己参加却都被婉拒的家族宴会。在遗嘱问题解决前,这群人应该多少还会装装样子,更何况他也总不能一直推脱不去。目前他的计划还没彻底安排下去,少不了要和各路牛鬼蛇神虚与委蛇。再说了,无论如何,他总会保护好陆昭的。因此他亲了亲弟弟湿漉漉的眼睛,温声道:“好,哥哥带你去见伯伯。”

    那之后没过多久,陆昭就被陆瑜换上一身像模像样的小西装,陆瑜把他抱得高高的,笑着说昭昭这样可真像个小王子。把人哄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高高兴兴地牵着哥哥的手和他去赴这场所谓的家庭宴会。

    这场他满心期待的鸿门宴。

    刚抵达宴会场时陆昭便觉得不对劲,他虽然年纪小,却敏锐地觉出周围人对两人或明或暗的打量,神情中或讥讽、或轻蔑,只偶尔夹杂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尽管那时的他只是觉得曾经对自己亲切温柔的姨姨和姑姑都仿佛变了个人,恨不得离他们百八丈远,仿佛两人是什么碰上就甩不掉的脏东西。陆昭有些受伤,忐忑地拉紧了哥哥的手。

    席间那些所谓的亲戚长辈更是完全颠覆过往依附着他们家时和善可亲的嘴脸,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地讥讽陆瑜小小年纪不学好,一身本事全用来顶撞长辈,脾气倔得像驴,和他那早死的爹一个样,假清高。陆昭看着那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这群人好陌生,像动画片里长着血盆大口的妖怪,每一句话都恨不能将人扎得遍体鳞伤。然而陆瑜却仅仅是将放在腿上的手狠狠攥紧成拳,面上依旧无动于衷,只摆出一副温和的笑脸,举着酒杯说大伯指点的都对,小辈年轻不懂事,从前多有冒犯,以后还需多多仰仗各位。喝得微醺的中年人闻言哈哈大笑,一摆手说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讲究,来喝酒喝酒!碰杯时却佯装无力,手一顿,整杯酒都洒在陆瑜袖子上。

    陆昭当即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气得站起身就要骂人,被陆瑜死死按在原位。还得一边赔着笑脸说小孩子不懂事,大家就当看个笑话,别和他一般计较。陆昭听完眼睛鼻子红了一圈,他从前哪见过哥哥这么低声下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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