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日(1/8)

    供销社的店员是个大不了他多少岁的姑娘,章途把手里那一盒雪花膏递出去的时候,那嚼着口香糖的女孩多看了他一眼。

    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眼神,章途却以为她洞察了自己买这盒雪花膏的作用,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他把雪花膏揣进口袋,就好像当面给避孕套结账一样,脸烧得厉害,匆匆走出供销社。

    回队的路上,他还在紧张,揣着那小小的铁皮盒子,手心黏黏地出了汗,原本冰凉的外壳都被捂热了。

    到村口的时候,刚好遇到从另一边而来的赵知蔓,脚步轻盈、眉稍都是笑意,一看就知道是去干什么了。她看见章途,很高兴地挥舞手臂:“章途,等我会儿!”说完就三步做两步跑过来,跟他并肩而行。

    章途又握了握手里的雪花膏。或许它已经被热融化了。

    赵知蔓看上去像是完成了什么放在心里极重要的事,此刻轻松得不得了。人一轻松就忍不住与旁人说话:“你做什么去了?”

    “去了趟镇里,你呢?”

    “我……到周边去走了走。”赵知蔓眼神移向别处,把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还微微勾出了一个羞涩的笑。

    少年钟情,少女怀春。章途猜想王晓声此时估计也是这副傻乐在心的出息。

    “你这是买了什么?”

    赵知蔓的眼神可比她那个四眼儿对象好使多了,即便是章途手放在衣服兜里,她还是眼尖地看到手指缝隙里闪过了一道银光。

    章途没料到她能看见,先是起了遮掩的心思,后来转念一想,只不过是盒雪花膏,我不说,谁知道要拿来干什么用?便也大大方方拿出来:“雪花膏。”

    赵知蔓看看雪花膏,又看看他,眯着眼睛笑得像狐狸:“你这是要送给谁呀?筱筱?”

    章途这下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道:“我自己用。”

    赵知蔓狐疑地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像雪花膏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女生买来用,要是他们知青中有哪个男生每天要抹这玩意儿,少不得会被嘲笑娘娘腔。他一心想着这盒小东西有别的用途,现在倒是把自己陷到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里了。那个嚼口香糖的女柜员,估计也是觉得他是买去送女朋友的。

    一个谎说出去,往往就要靠另一个谎话来圆。章途接着说:“最近天气干,我看小江手上裂了口子,看你们女生常用这个,想着涂一涂会好些。”

    “最近确实干,涂一涂挺好。”赵知蔓慈悲地放过章途,看着前方的道路,走着走着自顾自笑起来,“不过你怎么不买凡士林?那个效果应该更好些呀。”

    一语惊醒梦中人,章途也莫名其妙了,是呀,他怎么不买凡士林呢?他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小铁盒,上面印着的女性头像对着他笑靥如花。

    现在想回去重买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先试试吧。

    章途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天小学校放学后,章途已提前跟徐兰兰说好今天不上课,让她带话给其他三个小伙伴,自己则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老林看着他雷厉风行的样子,不免有些讶异:“今天什么事啊,这么早?”

    自章途当老师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来都是他比对方走得早,章途这么急不可待地下班还是头一回。

    “是有点儿事。”章途含含糊糊应了声,说了再见后果断背包走人。

    老林看着章途听见他问话后蓦然红起来的脸,还有那飘忽不定的视线,低下头往保温杯里吹了口气:“谈恋爱了啊。”

    这声低语湮没在章途关门的动静之中。

    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挂面,撒点葱花,还煎了个荷包蛋。章途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陶醉于自己的煮面水平。

    要是以后不当老师了,那就去开个面馆,他负责煮面,江宁川负责算账——他数学水平怎么样?不太好也没关系,加减乘除会做就好。没本钱?没本钱就慢慢攒嘛,攒上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行。

    章途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一抬头,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江宁川背光而来,面容有些模糊。

    但再模糊也知道是他。章途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生日快乐。”

    不止是章途在等着他,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原来一早跑过来找自己要钥匙是为了这个。

    江宁川心里酸酸软软,走过去抱住章途,很努力地想埋进章途怀里。

    “谢谢,章途……我,”江宁川又往章途怀里缩了缩,“我好喜欢你。”

    章途抚摸着江宁川的脊背,语气包容又温柔:“先吃面吧。”

    江宁川却不听,抬起头直勾勾盯着章途的脸,把人顺势推倒在床上,然后凑上去黏黏糊糊亲了一口:“你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啊。”

    嚯,还有意外之喜呢。章途笑容扩大,搂着江宁川的腰问:“还有呢?”

    江宁川又去亲了亲章途的右眼:“睫毛也好长。”

    他抱着章途躺在床上,就好像小熊抱着自己心爱的蜂蜜罐头,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儿,章途总算被压得有点难受了,推了推江宁川:“快去吃面,再不吃就不好吃了。”

    碗边只摆了一双筷子,江宁川又去抽了一双出来递给章途。

    章途摆摆手道:“你生日,当然是你吃。”

    江宁川却很坚持:“一起吃。”见章途不接,又咬了咬嘴唇多说一句,声音小若蚊呐:“这是生日愿望。”

    这可是生日愿望,他能不满足吗?所以章途最终还是接过了筷子。

    主要是江宁川一遇到这种自己吃饭,章途在旁边坐着看的景象就紧张,他还记得上回章途带回来的饺子,饺子那样好吃,章途说他吃出了糖果就代表会有好运气,可没过多久章途就说要搬走。

    那种一瞬天堂一瞬地狱的心情,他实在是不想再体会了。

    章途好像看出了他的惴惴不安,陪着他一起挑面条吃。

    过了一会儿,章途问:“是不是我做的味道淡了点?”

    江宁川从漫长的记忆中抽身而出,仿佛如梦初醒:“没、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还要往里面加盐啊?”章途叹了口气,替江宁川擦掉眼泪。

    “对不起,我只是……”江宁川有些慌乱地去揉眼睛,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不应该哭的,不应该有眼泪,他也怕章途看着他哭很烦他。明明他也不爱哭,可是遇到眼前这个人,自己就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和脆弱。江宁川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颤一颤的。

    说出的话都破碎不成句,最后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他刻意忽视的,内心长久的空旷重见天日,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拥抱了他,祝他生日快乐,给他下了一碗十岁后就没有过的面。

    章途耐心等到他的情绪恢复平静,才去抚摸他的脸,和他碰碰额头:“不需要说对不起,有时候哭一哭是好事。”

    江宁川逐渐平息自己的抽噎,小心翼翼去触碰章途的指尖:“那你今天可不可以留下?”

    声音还是沙哑的,眼睛适才哭过,被冲洗得水亮。江宁川这么专注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忍心说半个“不”字。章途问:“这是请求还是什么?”

    江宁川低了低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途勾勾嘴角:“好。”

    等章途洗完碗回来,就看见江宁川坐在床边,有些忸怩不安。他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章途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那些小心思在章途看来简直昭然若揭。

    要不逗一下吧,好像挺好玩。

    章途手底下的动作慢悠悠,这里鼓捣会儿那里摆弄一下,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坐到他身边。江宁川又不好意思催他,只能干着急,终于在章途又一次擦身而过时,拉住了他的手腕:“你好了吗?”声音里是明晃晃的委屈。

    章途顺势坐下,把那盒雪花膏拿出来:“好了。”

    他也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开今晚这个头才好,适才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

    打开盖子,雪花膏有些腻腻的清香便溢了出来,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章途想端得稳重些:“要是直接进去肯定很痛,所以要先做润滑……”话音未落,江宁川便褪了裤子,伸手挖下一块脂膏,直直就要往自己私处捅。

    章途直了眼:“你你你怎么这么熟练?”

    江宁川有些慌张:“不不不不是这样做的吗?”

    哦,原来也是紧张过度。

    一旦有人比他紧张,章途反而会渐渐放松一些。从江宁川手里抹走那一块脂膏,让对方平躺到床上,叉开双腿。

    “还是我来吧,你自己不好受力。”

    江宁川的脸埋在枕头里,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好”。

    途也没有别人的经验可供参考,单凭本能行动,拍了拍江宁川的臀部,让对方尽量放松。

    他拍打的举动只是无意,江宁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大腿也夹紧了。章途看不见江宁川的表情,只能从他通红的耳根判断出他此刻的状态。

    章途调笑道:“这就硬了?”

    江宁川脸埋得更深了点。

    光是一根手指进去就已经不太容易,章途挤进去途……轻些,慢点……”衣服已经拉了上去,章途去亲吻江宁川光洁裸露的脊背,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身下的人紧张得仿佛一条濒死的鱼,章途边亲边问:“那不要算了?”

    “不,嗯唔、不行!”手指似乎刮擦到了体内的某一点,江宁川抑制不住地哼出一声。

    终于三指都进入了体内,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章途抽出手指,那里已经湿漉漉的,在灯下反射出淋淋的水光。

    江宁川已经射出过一次,他翻了个身,与章途面对面,眼底尽是羞涩又大胆的情意。

    他伸手要去揽住章途的脖子。

    “进来。”

    宋垚说,你最近跟江宁川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彼时他们正在做饭,知青们没有固定做饭人选,为了确保公平起见,大家每个月抽签轮组,这个月他俩刚好抽到一块儿。

    宋垚说这话的时候章途正在拉风箱,下午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他们去抢救柴禾时已经有点为时已晚,所以今天烧的柴有些湿,光冒烟不起火,章途灰头土脸,被呛得咳嗽不断。

    在农村做饭是真的要两个人一起弄,要单你一个人,在那儿炒着炒着,火可能就会渐渐熄灭掉,又要管火候又要炒菜,分身乏术,做顿饭跟打仗没差。

    其实大家都不爱做饭,众口难调是其一,大锅饭做起来辛苦是其二。尤其是负责起灶火的,拉风箱就够费你一身劲儿了,有时候你胳膊都拉软了炒菜的还使劲儿喊“火不行”呐,哪里有城里点个煤气灶方便?

    他呛得实在是太难受了,撕心裂肺,恨不得把肺管子给咳出来的样子,宋垚停下手中的活计,等着章途把这阵子咳完。直到章途觉得再咳下去就太生硬了才停止以后,他才问:“我刚说的你听清了吗?”

    章途说:“没。”

    宋垚于是重复了一遍。

    章途又开始呼呼地拉起风箱,装作很投入的样子借以躲避宋垚的视线:“我跟他关系一直都挺不错的啊。”

    宋垚皱着眉看了章途一会儿,发现对方似乎全心全意投入到与风箱的斗争之中,也只好将这个话题作罢。

    这种奇怪的感觉持续有一阵子了,说不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章途和江宁川仿佛自成一个小小世界,谁也无法插进去。小学校要上劳动课,章途带着学生们到水塘边打猪草,江宁川也跟着过去,两个人站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什么。宋垚那时也是挑水路过,远远瞥一眼,看见章途去捻江宁川头发上沾的草叶,江宁川长得比章途稍微高一点,低下头,很乖顺的模样。

    或许只是个很寻常的举动,宋垚却看得心头一跳,莫名觉出点非礼勿视来。

    自那以后,他便下意识留心章途和江宁川这二人的相处,发现他们常常有些亲密的小动作,不过往往都是趁人不注意时的点到为止,除非像他一般着意留神,大概也没人会去注意到。

    他也打探过别人的口风,但赵知蔓就对他的试探不以为意:“小江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只要看见章途,眼神就跟黏在上面似的。”

    这么样一说,好像也是。从知青们下乡的途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因为盐和调味料的少缺,菜都没滋没味的,以前还能挑剔挑剔口味,现在吃饭都是埋头便吃,把自己填饱就算完事。也不能指望顿顿有米饭,红薯成为了餐桌上的主食。有时候个别人饿急了,钻到别人家菜地里偷薅几颗红薯都已经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

    但让他味同嚼蜡的并不是伙食,而是他们在厨房生火做饭时宋垚向他提出的试探。

    他和江宁川已经好了大半年,一开始他还有意避嫌,最近确实是松懈了许多。宋垚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才会这么问他。途承担不了由那万分之一风险造成的后果。

    章途承认,他的确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

    流言是能杀死人的,这点章途知道得太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过。

    吃罢饭,批改完在学校没改完的那几本作业,章途还是去了江宁川家。

    天黑得越来越早,走在路上,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章途并不急,慢悠悠地走,看见亮着黄色灯光的屋子,心里那些犹豫彷徨的阴霾尽数散去,余下的只有安心。无论如何,还有这个人在等着他。

    章途进去的时候,江宁川正在拿着针线打补丁,一针一线缝得认真,却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歪扭。章途看着他同针脚较了一阵儿劲,终于向他伸手:“还是我来吧。”

    大抵穿针引线的功夫也是要讲天赋,章途做起这个来得心应手,打的补丁针脚整整齐齐,比同宿舍的知青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有些笨手脚的男生不好意思去请女生帮忙,都是来求他。一来二去,熟能生巧,技术就更上一层楼了。

    缝好补丁,章途展开衣服抖了抖,很满意地欣赏自己的工作成果,江宁川从后面抱住他,顺势扯下那件衣服扔到床上。

    章途轻微的强迫症发作:“先把衣服叠起来……”余下的尾音被江宁川堵住。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江宁川说:“你昨天没来找我,前天也没有。”

    章途笑:“不是在外面见了面吗?”

    江宁川有点委屈:“那不一样。”

    完完全全不一样。在外面不可以亲吻章途,在外面不能从后面抱住章途,在外面不可以把自己埋进章途怀里。在这间屋子里做的事,在外面是绝对不能发生的。江宁川有时候会想,这间屋子或许只是他构筑的一个梦。

    昏黄的灯光,床,你和他。更妙的是你爱他的同时他也爱你。于是你们拥抱,接吻,上床,睡觉。一切在外面被视为荒谬绝伦的东西在这间屋子里都那么顺理成章,怎么会让人不以为这是一个梦?

    江宁川问:“今天我们做不做?”

    章途搭在他肩上的手一顿,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们的途坐在他身边回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才让对方发烧的。于是这么一想便想起来了,昨天的精液似乎还留存在江宁川体内,今晨起床后才清理干净……

    经验不足多折腾人啊,章途从此便不怎么热衷于情事,江宁川却是得了趣,明里暗里地邀请。他有时候没有理由拒绝,半推半就地来一次,事后也总记得不能把精液射在对方身体里。

    “射进来没事的,我会记得清理……”

    江宁川常不愿放他走,章途只能去亲亲他的额头:“对你身体不好。”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每个人都应当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呀。章途不能明白为什么江宁川宁愿冒着发烧腹痛的风险,也要提出这种请求。

    “今天还是算了吧。”章途还是选择了拒绝,今天和宋垚的对话一直悬在他心里,为此总有些隐隐的心神不宁。

    江宁川有些黯然地收回手,应道:“哦。”他去扣自己的指甲,看着章途走过去把那件衣服叠好。

    “他总是很有条理的。”江宁川看着章途起伏的手臂出神,默默想,“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衣服该挂的挂该收的收,自己身上也拾掇得很体面。”对,就是这个,体面。

    章途就算是心情不好,也让人看不出错处,给人的态度就是体面。如果是性格大路的人,可能都根本察觉不到。但偏偏江宁川一整颗心都挂在了章途身上,他如何会不知道,今晚章途对他的每一个微笑里都有着沉重的意味?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问出来。

    “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虽然保持现在这样的亲密关系已有大半年之久,但江宁川其实不太去问章途身上的事,多半都是章途愿意讲给他听,他才会顺着问一些。就算是满心好奇,只要章途稍微展现出哪怕一点不情愿的态度,他都不会再问。章途倒是不介意说,只是他将章途看得太重,生怕惹到对方的反感,从来不敢轻举妄动。

    章途没有回答江宁川的问题,而是有点漫不经心地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忽然唤了一声:“宁川。”

    “我、我在。”无论章途这么样喊过他多少次,江宁川一听到,总是下意识感到羞涩。

    但他也的确喜欢章途这么喊他,于是就跪在章途对面,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像得到了主人召唤的小狗。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江宁川身体往前倾了倾,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会不会害怕?”

    没料到对方是要说这个,刚刚还想着不管章途要说什么烦心事自己都要好好给他开解一番的江宁川只能无措地眨眨眼睛。

    等到消化了这句话,他就跳起来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会改的,都会改的,你你你不要、不要把我丢掉……”章途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到我们的关系不简单了吗?难道是想和自己宣布结束了吗?

    江宁川的心脏骤然狂跳,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捂着心口极为痛苦的模样。

    章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假设就把江宁川吓成这样,连忙爬起来去搂着人家,拍拍背又亲了亲,等到怀中人镇静下来后才慢慢解释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假设就是没有的事。对不起,是我没事瞎想,吓到你了。而且我也不会丢掉你……为什么要说丢掉?就算分开了也只是和平分手了嘛。何况、何况我们也不会分开。”

    江宁川眼睛里透着惊惶尚未平定的余波:“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沐浴在爱河里的有情人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分手,家庭幸福阖家欢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忧妻离子散,世界上所有的“无缘无故”一定都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的讯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江宁川不懂,但他有着出于直觉的敏感。

    敏锐的,如一头小兽。

    实在是一针见血的疑问,使章途顿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说实话:“好像有人发现咱俩关系了。”

    “哦。”江宁川埋在章途肩颈里闷闷应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捅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该当如何,以前他会想,若是章途要和他分手,他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但现在他发现他反悔了。如果,如果关系暴露,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章途是他的……他们将在异样的目光里永远不会分开。

    江宁川固然知道自己这种想象的下作,可他偏生忍不住去想。

    要是到了那种时候,章途还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得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吗?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再体面的人都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吧,他会不会向我展示所有的脆弱与依赖……如果真要到了那种时候。

    很糟糕的想法,章途知道了一定会讨厌他的。

    江宁川莫名忧惧,做贼心虚般,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食指上这两天长了倒刺,他还没有剪掉,每次拨弄都会有痛感,此刻他正在这样子的痛感里犹豫,反反复复,终于有勇气把那个他们在一起时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江宁川试图撕掉那根过于顽固的倒刺,“你会和我分开吗?”

    要么被当作病人,要么分开,问题无疑是很现实的,选择也是,二者择其一。讲屁话没用,再多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山呼海啸前总能顷刻间分崩离析。章途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底气去保证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宁川。做不被允许的事,在危险边缘游走,就像他教那四个孩子英语一样。章途苦笑着发现,他好像还蛮擅长这类事情的。

    江宁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他手上一使劲,终于拔掉了那根顽固的倒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没有血珠。

    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约定。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章途为此忐忑了几天,生怕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但宋垚同自己的相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天在厨房听到的话和当时宋垚脸上犹疑的神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小学校的钟“当当”敲响,留有悠长的余音,章途宣布下课,孩子们瞬间活络起来,呼朋唤友,鱼贯而出。上课时还顺便调解了两个学生之间的纷争,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夹缠不清,章途极疲累地吐气,端着水杯和书本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忽然感觉被谁扯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撞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大眼睛眨巴眨巴,怯怯喊了一声:“章老师。”这是班上的一个小孩儿,并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章途以为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藏着一个在这里。

    对待小孩子,章途一贯有耐心,把水杯书本随手放在老师,要是以后我读了初中,你也能来教我吗?”

    岳雨今年读五年级,发育有点晚,个子是班上最小的,性格也比较文静,常被班上比他高大又顽皮的男孩子捉弄。他家里有三个姐姐,这个年龄里女生的发育比男生要早,都比他要高,教训起弟弟来气势也足,很有女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两个到镇上去读了初中。兴许是岳雨在家中向三个姐姐抹过眼泪,上学期末,三个姐姐拉着家里的小弟弟一齐来找章途,姐姐们把放学后那些顽皮小子如何欺负自家弟弟的情形一一说来,算是很严正的交涉。

    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很多人或许都一笑置之,当时愿意哄一哄,之后便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幸而章途并不属于其一,这学期格外留意班级学生间的交往关系,岳雨和他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虽然只敢在大家都走光的时候来找他单独说话。

    因为好几次都是章途及时处理的事端,岳雨俨然把他的章老师看作成保护神般的角色,小孩子的脸上藏不住事,心里的亲近依赖极容易表现出来,就像他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还好岳雨此刻能想到的只不过是初中,如果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他也要问章途能不能继续教他。

    章途看着他脸上认真渴望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道:“老师只负责教你的小学,初中要去镇上,高中要去县里,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岳雨,你会遇到很多新同学、新老师,但大家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章老师的任务就是陪你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虽然来自学生的信赖很能温暖人心,但太依赖老师了也不利于学生的成长,章途不能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心愿就空口许诺。

    岳雨听到章老师这么说,耷拉着肩膀很失落地应了。

    “虽然我不能去教初中,但一直在这里教书呀,想老师了可以回来看看。”小朋友还是闷闷不乐的,章途知道多说无益,拍了拍岳雨同学的肩膀,“不要总耷拉肩,挺直。找朋友玩去吧。”说罢,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回了小办公室。

    教书教了这么久,章途对学校里的这帮孩子都很有感情,看着一群小萝卜头越长越大,学会的知识越来越多,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若是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内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你才不过二十岁,谈什么一辈子?”二十岁还远不是一个足够安分的年龄,东一个想法西一个主意,就算是想到一辈子,那也只不过是个太飘渺的概念。

    知青宿舍坐落在一个缓坡上,有任何人来都能被远远瞧到,章途刚走到坡底就听见有人对他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了一张薄薄的纸,可能是报纸或者通知什么的。那人兴奋地吼,吼得满山满谷都能听见:“章途!有你家里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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