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日(2/8)

    上回用剩下的半盒凡士林就藏在褥子底下,江宁川拿出来,熟门熟路往自己那处地方招呼,他跨坐在章途身上,章途也就乐于看他的小狗是怎么自己玩自己的。

    他也不想回去,可出门前答应了宋垚只是在外面走走,要是自己不回去,途正想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襟,面上虽是恋恋不舍,手上力气却分毫不减:“我会想你的。”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章途记得反光镜片闪烁的刺目的金色光芒,清脆的车铃响过,还有融化的冰棍糖水粘腻腻地流到手心里的感觉。后来表姐为什么就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呢?据说是远走西北了,夫妻俩失去了独生女,姑姑和姑父下到干校,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去的?问题一个叠着一个,沉甸甸压在心里,感觉火烧火燎,怎么也无法入眠。

    岳雨急忙忙起身回头,顾不上后脑勺上还粘着的杂草碎屑,通红着小脸,又窘又高兴地喊:“章老师你回来啦!”他跑过来,章途弯腰替他拍掉了后面的碎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给他。老牛“哞哞”叫了一声,继续在地里吃草,无所谓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虫。

    他和姑姑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那个很有主见的表姐对他很好,大人们在家里聊天,她就带着他出去,到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花上几分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自行车。表姐的朋友们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在车上大声问她旁边的男孩子是谁,表姐就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弟弟!”

    “秘密。”章途挥挥手,“你自己想去,还有赶快走,一个女孩子老是待我们男生宿舍干什么,人家小郑同志找你呢。”

    他的耳尖红了又红,终于怀揣着忐忑与羞涩开口:“姑姑,我在……我在那里,谈了对象。”

    宋垚家庭背景不一般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会用俄语唱《小路》和一些他从没听过的美国民歌,有一回大家合唱《喀秋莎》,他悬着十指在空中击打,他问是不是在弹钢琴,宋垚说以前学过。

    最先看见章途的是在村口放牛的岳雨。他扯了根狗尾巴草在空中晃来晃去,假装自己是正在指挥乐队演奏的指挥家,闭着眼摇头晃脑,哼着荒腔走板的音调。正是陶醉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春风化雨的笑:“岳雨,你在唱什么歌?”

    云翳缓缓从天上移过,月亮被暂时遮蔽。章途看了看天:“我要回去了。”

    “我刚想跟你说呢!”赵知蔓忽然压低嗓音,“你走了大概有一周后,有个人忽然来找他,说是宋垚的家里人,然后宋垚就跟着他走了,说过几天回来。这都过了多久了,还没回,但他东西也都没拿走。我看他有点不一般。”

    回忆告罄,章途远远就看见江宁川坐在门口择野菜,边择边往来路上看,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人成瘾,一亲就亲个没完,身体向来最诚实,两个人很快都起了反应。江宁川难耐地扭动着,哀求道:“你摸摸我。”章途也被蹭得有点儿受不了,再待在门口就不太方便了,于是他搂着对方往床边走,笑着说:“外边儿天还没黑呢。”

    这是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喝得到的童年奢侈品,他已经很久没喝过了,山村里的孩子更是闻所未闻,他有一回上课举例,说了这个词,大家纷纷问什么是麦乳精。他大概形容了一下味道,小孩子们便都一脸向往,觉得这是人间至味,就算是天上神仙们喝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

    坐在章途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放在腿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章途睡前她是这个姿势,醒后她依然是这个姿势,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时不时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简直如一幅静止不动的人像油画。女人的哭泣声同时吸引了两人,她回过头时不期然撞上了章途的视线,两个人相视一笑。

    章途回了趟大城市,大包小包带回来不少东西,正在宿舍跟闻讯回来的知青们分赃,关系好的村民都来了,看着他从包里拿出的一件件物品啧啧称奇。

    “我们家恐怕……”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章途笑着宽他的心:“还好,我打着手电来的。”

    “或许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只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听说那边的交通不太方便。”章途温声安慰。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外面。”

    章途说:“我突然好困,还是睡这儿吧。借宿一晚,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

    “什么不一般?”

    姑姑叫章正玉,以前一直是做翻译工作的,译出过好几篇。章途读初中时,数学语文都学得不错,唯独学外语吃了大苦头,那些字母在他眼里就像是嗡嗡嗡飞个没完的蚊子,抓不住也看不清,父亲专门给姑姑打了电话,没几天,姑姑寄来厚厚一本教材,要章途每天坚持学习。

    “不请个探亲假回去看看?”

    宋垚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于是他们又接吻。

    队长也随着来看热闹,乐呵呵地说:“小章,回城的感觉怎么样?比我们这鸟不拉屎的乡下好多了吧?你不在,我家那闺女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我说我哪里会晓得嘛!”边说边朝江宁川的脑袋上拍了一掌,“川伢子也是,听说小章回来扔了锄头就往这里跑,人家讨媳妇的都没得你这么急!”

    这里应该不常有人来访,不然姑姑不会把那些稿纸大剌剌摆在明处。杯中的水汽在眼前氤氲,章途小口小口地啜饮,口腔充满了香甜的味道。麦乳精这样的饮品都是买回来泡水喝的,但是小孩子们发明的吃法是干吃,更香更甜,唯一的缺点就是消耗量也更大,被大人逮住了没好果子吃。

    江宁川目光闪烁,与章途对视一眼,勾起一个难为情的笑,手心在裤腿上搓了搓。

    章途惆怅了会儿,姑姑很快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喊他吃饭。

    江宁川去摸章途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章途呵出冷气:“我姑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段时间,大后天就走。”回去可能是十来天,也可能是一个月,路上交通不方便,具体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章途只晓得他要和江宁川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江宁川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愿意,高高兴兴窝在他身边,两个人十指交缠。

    章途去敲门的时候,听见屋里首先是寂静,然后有道声音隔着门问:“谁?”尾音里还透着浓浓的困意,

    章途立时感激地看向她:“太谢谢了。”

    松开手,脸上掠过一抹绯红,眼睛慌慌张张地不敢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方,江宁川就这样乖乖的想目送章途离开,手指绞在一起。

    门口徘徊着的郑筱筱脸色一红,教了一个月的书,她的性格被磨练得大方了些,不像以前那样躲闪了,站在门边说:“蔓蔓,今天轮到咱俩做饭了。”

    天光昏昏,窗里透出的一线亮聊胜于无,江宁川去啃人家锁骨,又怕留下痕迹不敢重了,黏黏糊糊留下一串水痕。他正埋头努力,听到章途这么说,转头看了看,无不遗憾地把正在章途身上作乱的手收了回来:“那等天黑再继续……”

    姑姑的眼睛里饱含希冀,章途下意识低头不敢去看,他听见姑姑继续说:“你呢?是怎么想的?农村的发展环境到底不比城里。要是回了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章途主动搭话:“你也是知青?”

    至于姑姑现在独身的处境如何,信里没有说得很详细,章途回了一封答应回去的信,打算明天寄出去。闭眼躺在床上,想起以前。

    宋垚像是料到了他的无法入睡,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赵知蔓一拍额头,念叨着“忘了忘了”赶紧推着郑筱筱跑去厨房。

    姑姑扫了一眼,赶紧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不,我现在在电影厂当文员。这个只是……爱好,没什么要紧的。”她勉强笑了笑,“我去做饭,小途你先等一会儿——吃了吗?”

    “那我们一块儿吃。”姑姑又笑了,多了几分从容。

    他有些讶异:“您还在翻译吗?”

    赵知蔓瞪眼:“你难道早就知道了?他跟你说的?”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见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是啊。”宋垚望望天,那里灰白一片,今天没有太阳,“要是能回去看看她就好了。”

    心火烧得愈加炽热,章途索性起身去摸索自己的外衣。

    他的心刚才好像稀里糊涂地软了一下。

    谁说不是呢。章途也悄声一叹。

    章途抱着绝处逢生的庆幸轻轻掩上了大门。

    他试探地偷眼望,却看见姑姑脸上泛起微笑:“那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周围一霎时寂静下来,宋垚拍了拍章途的肩:“节哀。”

    江宁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这种心情在敲响信纸所写明的房门时到达了顶峰。

    “过两天就走。”从镇里到省城的车两天一班,他只能等着车来。

    他一面这么宽慰自己,一面顺着宋垚提起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小妹妹的话题聊了几句。

    而现在更是……

    但是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来找宋垚呢?还一去就那么久。

    “我下乡前一天,我妹妹也到我房间里跟我说了一宿话,后半夜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还在那里颠来倒去地喊哥哥不肯睡,怕自己一醒来我就不见了。”宋垚讲起妹妹,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那时她才五岁,胖乎乎,胳膊跟小莲藕似的。她现在学会了写字,来信跟我说她长高了,但没说有没有瘦了些。”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章途像是刚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些人似的,扫视一周:“怎么都围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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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她说要去西北,其实我也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吃沙子。我也知道她是有理想有抱负,但是我们做父母的早年间谁不是苦过来的?就总是不想孩子也继续吃父母辈的苦。”姑姑咬着唇,“小途,你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姑姑也只是听说,有些知青已经返城了。”

    他在敲之前再三地对照了门牌号,是这里没错。

    章途轻声问:“怎么?”

    “返城”两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了章途的脑海里。

    章途讷讷喊了一声“姑姑”。

    不仅仅是这帮孩子,对江宁川来说亦是如此。

    女孩儿叹气:“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天少一天了。”

    章途心里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转了话头:“宋垚去哪儿呢?怎么没看到他?”

    “就是很特别的特别。”

    赵知蔓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他家的背景应该不简单。”

    赵知蔓坐在小竹板凳上剥糖果皮:“到底还是你跟小江关系好,前几天我看到他在我们宿舍周围转悠,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看看你回来没。”

    姑姑叹道:“知道,知道是知道,自己却不肯跟闺女讲话,父女俩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硬。”

    姑姑沉默了许久后终于问道:“那孩子是当地人吗?”

    饭桌上,姑姑忙着问他有关插队生活的事,章途一一答了,关于姑姑在干校的经历却不敢多问,表姐为什么一去西北不回更是不敢问,表姐是否知道她父亲的死讯?好在有些话虽然没问,姑姑也依旧会说:“当年你表姐要去西北,你姑父不肯,小丫头一腔热血自己偷偷跑了,留了个字条说要和你姑父断绝关系,把他气得不轻,后来又下了干校,你知道你姑父的肝一直不好,到了那里又……我给你表姐也写了信,一直还没有回复,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女孩子先章途一站下车,走之前和他说了声再见。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封姑姑寄来的信。信在这一路上已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能背诵姑姑在信末附上的居住地址。手指划过那一排街道门牌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紧张。

    “生了病,我这次是回家看病的。”她的脸愈发苍白,袖子撸起来,有好几处针孔,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盘虬,显得触目惊心。

    可是章途先开口了,含着笑看他:“听说你很想我,嗯?”尾音撩人得要命。

    “怎么这时候来?”江宁川捂着人家冰凉的手,边问边把人拉近屋里。

    小朋友的心思已经不在放牛上了,看上去恨不得马上冲进村里去把章老师回来了这件事广而告之,可是放牛时又片刻离不得人,不然牛就要去偷吃秧苗。他看看牛又看看章途,一副很难以取舍的样子。章途笑着揉了揉岳雨翘起来的头发:“你专心放牛。对了,上课怎么样?你们没有欺负郑老师吧?”

    姑姑手中提了菜,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快进来,等半天了吧?”

    江宁川知道章途平时才不这么说话,这样就是故意使坏,他不想上当的,可是章途这样专注地看着他,他哪里还有负隅顽抗的能力,晕乎乎的,想说的那些话都忘了个干净,只会贴在人家耳边承认:“特别想你。”

    他就像等待老师训斥的孩子,低着头,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审判。

    交接好了离开后的事项,章途便去队上,说清楚了事由,支书和队长便都很爽快地给批了假。

    “老林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得找人代课……”章途开始琢磨。

    江宁川答应着,跟着众人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散去。

    章途满打满算离开了一个月,对这帮孩子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阔别了。

    章途也笑,笑得就比较矜持了:“我也给你带了东西,等你下了工我找你去。”

    之后一路无话,章途心里想着病痛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前也是饱受病痛折磨,不过宁川的身体好,除了发烧那次,从没见有过什么灾病……章途心思飞回南方那个小小的山村:不知道宁川现在在做什么?

    “你妹妹今年该读小学了吧?”

    “我姑姑写来的信,说姑父去世了,问我能不能有空回去一趟。”

    姑姑家在途循声而望,看见一个女人,比记忆中黑了、瘦了,他记得上回见面他只及姑姑的肩高,而现在是姑姑需要仰望他了。但姑姑的气质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遭遇而被磋磨掉,举手投足间依然具有林下风范。

    岳雨连忙摇头:“没有,郑老师还夸我们了!但是……我们都很想您。”

    章途模糊地“嗯”了一声,局促地跟着微笑。

    不怪他这么激动,来到此地这么久,谁都会跟家里人通信,有实在耐不住想家的,多是女孩儿,还会组团跋山涉水跑到镇里去打电话,几分钱聊几句话,挂了电话后便泣不成声,同行的人轻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唯独章途,从不见他写信,也从不收信。邮递员每周来一次,大家争着抢着要看这抵万金的家书,他就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大伙儿闹,轻飘飘的,半点烟火气都不沾。

    “那学校怎么办?”有人问。

    返城。

    章途听得有些默然。合着是自己白担心了,人家把他和江宁川的相处等同于家中的兄弟姐妹。说来也是,谁没事会去怀疑两个同性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大部分人估计都不会往那种方面想。宋垚也只是说他和江宁川的关系走得很近呀!没准只是自己神经过敏,想得太多。

    但旁边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呼吸。

    上次在这里留宿,次日清晨回宿舍时,他想了一堆“一不小心走太远干脆就地睡了”诸如此类的理由,一个更比一个扯淡,惴惴地推开门,宋垚已经起了——他向来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但对方只是看自己一眼,没有多问。

    两年没回到这座大城市,他忽然生出了些被时代落下的胆怯。

    他这时有点打扰人家睡眠的讪讪了:“是我。”

    章途想,算了,多一事就多一事吧。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真实的病痛前都无力,章途喉咙发紧道:“一定能治好的。”

    江宁川“嗯”了声,有点儿怏怏的:“那我等你。”听语气是不乐意的。

    吃过饭,章途晃悠到江宁川家去。

    江宁川愕然,他以为今晚章途肯定会留下的,于是笨拙地挽留:“都这么晚了……”

    章途的耳旁终于落了个清净,他边整理带回来的这些东西边去想宋垚的事。

    章途点点头,收好信:“回,就这几天吧,我去队上请个探亲假。”

    章途还不肯收手:“有多特别?”

    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窗明几净的商店,干净宽敞的街道,排水口有条不紊地在道路两旁严阵以待。没有灰蒙蒙,没有泥泞不堪,没有猪圈牛粪。大家文明、整洁、从容地走在大街上。

    要不带两罐麦乳精回去吧,章途心里盘算着。他这次回城,不只是单单他一个人回城,身上还背负着诸多任务,帮忙买这个买那个啦,城里最近有什么流行的消息多多留意啦,顶顶要紧的就是王晓声居然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他,里面是存的预备寄给家里人的钱。带东西好说,采购一番便是,可替人捎钱这事——路上丢了怎么办?遭抢劫了怎么办?谁负责?他推辞来推辞去,王晓声就差给他下跪,说家里急用钱,邮局又太慢,真是把章途当亲兄弟才委以重任云云。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下这项重大的托付。

    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章途捧水拍脸的动作停下来:“嗯……去找江宁川说了会儿话。”他还是决心说实话,对朋友,总该诚实些,但也不必事无巨细,至于说话之外的其他细节,他就没必要坦陈了。

    所以明天要跑到王晓声家去一趟,他家离我家近,我也顺路回家看看吧,那房子空置了,不知道有新人入住没有……可惜了我的那本新华字典。

    室内果然如章途想象的一般狭小,但对于独居的人已经够用。章途注意到临街窗户下靠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厚厚一本字典和散落堆叠的稿纸。

    有人打头阵,就有人迎头赶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写什么了?”

    坐大巴到省城搭火车,转道邻省,再北上。平原江水隧道,还有铁轨周边的人家,小孩子追着列车大喊大叫,风光一路掠过。章途买的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靠年轻硬生生坐下去。半夜快到一个站,外面乌麻麻的天色,乘务员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喊,要乘客们把窗户关好,章途困得如小鸡啄米,很快睡熟,清晨醒来时听见有女人在哭,乘务员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要关好窗户,你不听,现在行李丢了上哪儿找去?”

    他今天走在街上,看见笔挺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灯,人们推着单车和同伴谈笑风生地从工厂、单位走出来,路边开着馄饨铺的爷爷问他要不要来完馄饨,搭公交车人潮拥挤,每个人谈论的都是他觉得陌生的话题。

    赵知蔓首先骂道:“别装相!谁来的信,信里说什么了?”

    “就这?”章途也压低声音,学着赵知蔓神神秘秘的劲儿,“你才知道?”

    原来是此处民风彪悍,半夜常有组织地来挑行李,削尖的竹竿,要么被刺伤,要么财物被挑走。好多人眼睁睁,人却囿于车厢里,只能自认倒霉,大骂对面的祖宗十八代。章途赶紧去查看自己的包裹,还好听话关了窗拉了帘,行李无忧,钱财是贴身携带,也没有被人摸走。

    赵知蔓问:“那你要不要回去?”

    知青们各自洒落在天南海北,消息却传得灵通,他听说过一些为了返城不择手段的例子。他曾经是有过机会的,那时被砸断了腿,但自觉自己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在农村也并无不好,于是断绝了这个念头。

    灰灰菜安静蓬松地堆在竹筛里,江宁川的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笑。他们谁也不先说话,等江宁川把竹筛端进屋里,章途也跟着走进去,才合上门,对方就迫不及待压上来,把他推在门板上,献上一个吻。

    姑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大革命开始不久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由于一些政治牵扯,姑父下了干校,章途的父亲也遭受批斗,两家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联系过。姑姑能打听到这里,想必是费了番不小的功夫。

    章途听到这话躺倒在床上乐不可支,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锁骨处,湿湿的。说不好什么感觉,有点微妙,毕竟这是别人的口水,但他们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真要说很嫌弃也不至于。他用这只手拍了拍江宁川的头:“小狗,别等天黑了,继续吧。”

    “这些年,您和表姐一直有联系?姑父知道吗?”

    “你怎么推理出来的?”赵知蔓满腹不解。

    章途诚实地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刚才姑姑给他冲泡的麦乳精。

    章途正摸索着的手一顿:“我……我心里烧得厉害,出去透透气。”好险,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他要去找江宁川了。

    这是一幢筒子楼,按照苏联的说法就是“赫鲁晓夫楼”,能容纳好多户人家。楼道里到处堆积着杂物,不知道是谁家衣服没拧干,冰凉的水滴到他后颈,冷得他一激灵。

    章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揽着江宁川的腰,加深这个亲吻,极尽温柔绵长。江宁川被亲得浑身发软,恨不得溺死在里面。他与章途一个月未见,想他简直想得要死啦,所以在气喘吁吁的一吻毕以后,他好想毫无保留地诉说这一个月以来积累的思念。

    不过这些也只是够知道他家境优渥罢了,至于是何等的不一般,除了问本人,谁也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何况越不一般可能就代表被整得越惨。宋垚从没讲过他们家的具体情况,估计状态也是挺不明朗的。

    章途点点头。

    好在宋垚看上去没有什么刨根问底的心思,对他说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就翻过了身。

    小狗得到主人允许,小狗很高兴。

    有关返城的事,姑姑之后没有再提起,反而是章途在想,返城,返城。这个词与它身后的概念变成了魔盒,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章途去打开它。在农村的生活一眼可以望到头,老林常挂在嘴边上的便是“就这样吧,还指望什么?”他有时也会忽然厌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若是回了城,一切会不会发生改变?

    江宁川认真听着,原有些悒郁,听完这些坎坷故事,空气被静默笼罩,半晌才低声道:“她很不容易。”

    江宁川家黑着灯。

    女孩儿说:“是。”

    宋垚端着脸盆,上搭着毛巾去院里洗漱,章途也跟着一起。稀里哗啦的水声渐停,宋垚擦完脸搁下毛巾:“我看你把手电筒拿走了。”

    夜已极深,他拿上江宁川上个月送他的袖珍小手电出门。说来也是,如果不是宁川送了个手电筒,他总是宁愿走慢些,将就着过活。回回都这样,走的时候想一定要打个灯,走完那截路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不打灯也并不碍什么事,于是买手电筒的想法就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我帮你代。”细声细气的女声,是一直没离章途太近的郑筱筱自告奋勇。

    披上外衣,章途又蹑手蹑脚地穿鞋,同寝的众人都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月光斜刺里射进室内,竟衬着宋垚的目光如电如炬。章途心里一跳,带着几分担心被人洞穿的紧张:“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

    小狗一高兴,就要摇尾巴。

    “我推理的,只差一个事实的印证。”章途弯弯眼,“小赵同志,看来你缺乏对生活的观察呀。”

    大家也都知道章途父母双亡,家里没人了。这回一看有人给他寄了信,都聚在一块儿,看着他平静地裁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读。读罢,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信纸,脸上还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

    背后就是父母的盯梢,不想学也得硬着头皮学,那本教材深入浅出,成绩得到了显着提高。只是学着学着,忽然有天大家就都不学英语了,学英语的被打成“特嫌”了。当初姑姑说学好英语将来有大用处的话,遂成了句空话。说是空话倒也不对,章途在小学校教书,偷偷把英语教给了孩子们,这也算是一种用处。

    女孩儿淡淡一笑:“希望吧。”看上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偏过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样的姿势无疑很耗费体力,尤其是在润滑的时候,大腿内侧的肌肉跟着微微颤抖,章途覆上去,身上的人急急低喘了一声:“嗯……别、别摸!”

    又坐了一阵,章途给江宁川简单讲了讲姑姑一家的事,末了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姑姑现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关于他家的情况,章途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中跟江宁川说了个七七八八,无需再赘言。

    门立刻被打开,江宁川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起,一脸局促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来,没给你留灯……路上还好吧?”

    骨头里源源不断冒出的泡泡,让他整个人的心魂都是酥的。

    章途抵了抵他的额头:“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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