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魔法师(2/8)

    亚丁直直地盯着那缕头发看,试图顺着头发延伸进去的方向看清布兰克的样貌,可惜依旧一无所获。

    不是什么人都认得审判教廷的剑型烙印的,他们被誉为最崇高神圣的骑士,代表神和神的代言人国王的意志行事,是国王身边最锋利的武器。

    “你曾经是审判骑士,国王之剑。”

    “哦……”章庆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道:“能替我……替我买几样东西吗?”

    “随我进府。”

    只是最近章庆的表现有些反常,不仅不像狗皮膏药一般赖在他跟前,反而安安静静地躲在屋子里,实在让人觉得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为何突发奇想要念经?在无人时,纳兰珟停下了手头的事务,思索章庆的怪异之举。

    “不,没事。布兰克老爷,您想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若是您想拿我取乐……我会弹琴唱诗,也懂些舞蹈……还有其他方面,您也可以尽情使唤。”

    他决定将男人当成观望他这将死的有罪之人的过路旅者,他们通常会在他面前驻足片刻,留下唾弃和鄙夷后再转身离去。

    “我需要一个向导,”布兰克无视了亚丁的暗示,从袖中取出一份大陆地图,指了指王都的地方说,“你正合适。”

    受夏之女神掌控的日光已不能用灼热刺目形容了,不断炽烤着大地的光辉就连亲近光明的神圣种族都难以忍耐,不得不寻求清风的庇佑。

    章庆不习惯吃这些,但肚子里还有云儿,整日吃斋对云儿的身体不好,只能强行咽下可口的饭菜,然后欣慰地摸一摸未显怀的肚子。

    经书……纳兰珟缓缓敲击着桌案,冷声道:“调查他在读的所有东西。”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清艳出尘的好相貌?章庆在心绪一派混乱中想道。只是那对锋利的双眉若能平缓些,看他的眼神能柔和些,那便更好了。

    临近白天中最煎熬的午刻,被绑缚在行刑架上的奴隶眯了眯眼,以缓解汗水蛰进眼眶的刺痛。滚烫的呼吸几乎要灼伤他的鼻子,在此时哪怕多做任何动作都是极端的痛苦。

    “回世子,夫人闹着不肯下马车呢!”侍女这时还不忘说章庆的坏话,仰着下巴斜睨这土俗粗野的男人,眼中时刻闪烁着精明和算计的神色。

    章庆阻止了也没用,他的夫君那几年根本不着家,别说关心孩子的情况,就是知不知道有纳兰云的存在都不一定。因此纳兰云死了,他坚持四年,终于在死前瞪大那双和生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的眸子看着章庆,懂事地说:

    “虽然您并没有义务答应我这种事,但请您同意我将您的名字永远铭刻于心,并予以最大的忠诚。”

    这一词汇对男人来说似乎是某种极遥远的事物,他明显地做出了怔神的反应,经过几秒钟的思索才回应亚丁的请求。

    “布兰克bnk,你可以这样称呼。”

    “怎么会这样呢……”章庆捂住头,小声咕哝一句,重新抬起来时就没了先前哭闹的丢人样,像是发自内心般疑惑不解地问:“你们后头那人是谁,好生眼熟……”

    “然后……”

    还以为是什么怜香惜玉的天仙儿,想不到竟如此凶恶。为了他的小命着想,还是莫随意招惹得好。

    “娘,我不痛,你别等爹爹的药了。”

    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亚丁的态度始终是恭敬的。

    纳兰珟始终神色淡淡的,但倚墨跟了他许多年,心里门清得很,登时不悦地皱紧眉头。

    “不,那只是庆没回话,缩了缩胳膊嘟囔道:“好疼……”

    从他数日前莫名中了下三滥的媚药后便怀疑起了章庆的目的,否则为何那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受药效折磨时跑到了自己跟前?因此他一直在派人调查跟踪章庆的来历和动向。

    他的黑袍想必有隐匿魔法,透过敞开的兜帽看过去,看到的不是一张可以辨析种族的脸,而是虚无和黑暗。

    他过惯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目前的状况。

    但他仍然珍惜地吞咽了一口所存不多的唾液,勉强缓解喉咙的剧痛。

    他的记性自失去孩子后始终不大好,连带回到了过去——姑且当是这么回事,都没有丝毫改善,记不清的事情一件也没想起来。包括他是如何爱上纳兰珟、以及那人娶他之后是怎么对待他的,如同蒙在脑子里的雾,明明就放在那,却看不真切。

    亚丁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而柔和,其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怀念、伤痛、懊悔……但唯独没有怨恨。

    这动作使得一绺黑发自他的兜帽中滑落出来,长度约莫接近胸口,泛着顺滑且富有光泽的颜色。

    “云儿,我的云儿——”章庆当时就崩溃了,抱住孩子软软的小身体昏死过去。再到后来是如何流落到寺庙里的,章庆记不清楚,方丈师父也没有细说,料想十分可怜。

    侍女见世子和倚墨都没呵斥她,还暗自窃喜呢,含羞带怯地看一眼纳兰珟,又得意地看向章庆,哪知道自己在王府的好日子已经走到了头。

    更重要的是,没有纳兰珟的打扰,他活得自在多了。

    “他买了经书?”坐于桌案前的纳兰珟听见手下的回报,笔尖顿时一止,随即不在意地说,“那就随他去吧,你继续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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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问题吗?”布兰克无法忽视掉亚丁强烈的视线,带着疑惑询问道。

    “我很好奇,你的国王因为什么而放弃他的利刃,让你成了遭到审判的人。”

    “我……”章庆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花瓶碎片,良久后怔然道:“我是不是要赔新的?”

    布兰克从来不是好奇心太过旺盛的人。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刻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兴趣。

    他似乎是想不明白这贵气逼人的男子为何如此凶,目光惊惧地在纳兰珟身上来回转悠,和这人撞上视线便立即躲闪开来,畏畏缩缩地在原地站定了,不时又鼓足勇气偷偷抬眼看那张脸。

    他是又犯了痴病,过去无数记忆搅和到了一起,要靠汤药才能缓和症状。下一刻他就跳下马车,站在来人跟前,在侍女和倚墨惊诧的注视下看着对方,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是天仙下凡来了吧!”

    “您是主子,这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您的,哪里需要赔啊?您快些离开这里吧,让我扫掉碎片,免得之后伤到您。”

    纳兰家不喜他,连带病弱的皇孙也不待见,趁纳兰珟出征时将两人赶去了偏远地方的宅子。那里的奴才最会察言观色,总克扣纳兰云的药材,偷偷拿出去卖钱。

    他用魔法编织出一件新袍子披到亚丁身上,遮蔽了那枚仅剩下讽刺意味的印记,也遮蔽住了酷刑过后的伤痕。

    等他浑身酸痛地醒来,便见着了一生中的噩梦。

    “您可以朝我的脸上吐口水,即便是那样羞辱我的行为也能暂缓我生命流失的速度。”奴隶沙哑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人精通魔法。亚丁由此得到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章庆,你在撒什么疯?”纳兰珟握住他不规矩的手腕,冷清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房间里头添置的东西显然是新的,奢侈有余,但随手拿起一样都感觉不到什么人气。不像他和云儿住惯了的屋子,每样摆放的物什都是他们相依为命的依据。

    正相反,他的表情更苦闷了。

    “亚丁。”男人重复了一遍奴隶的名字,带着些微低沉的笑意,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我是唯一能给你自由的人了。”

    审判骑士。自从他沦落为奴隶后,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奴隶再度吐出夹带哀叹的呼吸,无力地低垂下头颅时,正与行刑架前穿黑袍的男人对视在一起。

    最近章庆的日子还算好过。他逐渐接受了自己似乎回到了云儿出生前的时候这一事实,每日照旧过着在寺庙里过惯了的生活,只是吃食从素餐变为了王府供应的奢侈珍馐。

    于是亚丁谦卑地说:“是的,老爷,求您给我自由。”

    最知名的吟游诗人也没有这样悠扬的腔调,口若悬河的演说家也没有他声音里仿佛足以融化严冬冰雪的魔力。

    名字。

    “你的口才在奴隶中并不多见。”男人打量了得足够久了,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选择待在原地与奴隶对话。

    这孩子……这孩子最终是没保住的。章庆以男子身受孕,本就有一定风险。他那时遭到纳兰珟厌弃,在王府谨小慎微,整日担惊受怕的,生下的男孩儿瘦小虚弱极了,硬是被他全力照拂四年才勉强吊一口气,得靠大量名贵的药材续命。

    做这些对他来说甚至不能算是牺牲自己,毕竟遭到的不公多了,自然而然的就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他早知道章庆在遇见自己之初便慕恋自己,毫不加掩饰钦慕的心意,谁知接近他时打的是什么算盘?若只是想攀高枝也就罢了,可如今正巧处在风口浪尖的时期,万一他是存着别的心思靠近过来也说不准。

    他想起来了,他不该在这的,他的云儿分明已经死了,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这声音能够驱散炎热,奴隶因此勉强打起精神,扯开干裂的嘴唇说道:“亚丁,我叫亚丁。”

    这可是继王府的两位主子之后的又一位新主子,可不敢怠慢了!

    他的手上带着绣有金色花纹的黑手套,单从长且形状优美的手形也无法判断他的种族。这是个极神秘的男人,同样也是能救他生命的男人。

    或许被太阳以行刑官的名义处死是他最终的结局,就像旁边的可怜虫一样。

    “夫人!”听见响动的仆从跑进来,看见满地的碎片,忙请他挪开脚,以免扎伤自己。看见章庆愣神的模样,还以为他被吓坏了,赶紧问道:“夫人,您没什么事吧?”

    虽然所有情报都证明章庆及其亲族只是清清白白的市井小民,甚至没有习过武,也未曾沾染过可疑之事,但纳兰珟从不信巧合。

    纳兰珟懒得关心下人的那些腌臜事,他只当章庆还在耍心眼,像以往一样用拙劣的手段博取他的关注,索性纵容这没脑子的蠢东西一回,省得他再占在王府门口丢人现眼。

    纳兰珟带他回来是为了负起奸了他的责任,却不知道在欢好后不久他的小腹慢慢隆了起来,里头怀了纳兰家的孩子,带他回家没多久就去打仗了。或许其中也有眼不见心不烦的因素。

    男人默不作声地仰头看着行刑架上伤痕累累的强壮奴隶——他赤裸的身躯比战士更强健且富有生命力,精神却支离破碎,难以忽视的疲态和沉痛遍布他的神态之间,没有足够多的苦难经历,是不会有这般绝望的表现的。

    说“对视”也不算准确,因为对方从头到脚都笼罩在袍子的蒙蔽之下,唯有钝化的感官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正放在自己身上打量——仅仅是打量,没有夹杂许多恶意。

    奇怪的名字,奇怪的含义。亚丁的疑惑没有存在很久,因为布兰克接着说:“你不是普通的奴隶,我认得你胸口的印记。”

    亚丁逼迫自己不去看布兰克的脸,而是将注意力更多地关注到其他地方。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布兰克的胯部,表情没有太多抗拒,像在陈述寻常的事情。

    话音刚落,绑缚住他手脚的枷锁便自动松开了,但亚丁已没有力气站稳。就在他将要跌落在地前,他的身体骤然一轻,像根羽毛似的缓缓落地。

    章庆被拽着往王府里走,那只习过武的手钳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了。他吃痛地叫了两声,却不敢反抗纳兰珟,只得乖乖随他进去,心里头酝酿的异样情愫也紧跟着烟消云散了。

    唯有有罪之人,无法在这样炎热的酷刑中得到怜悯和神之眷顾。

    “云儿……”章庆呢喃一声,双眼无神了片刻,随后浑身狠狠一抖,手里的花瓶便摔落下去,在地上绽开无数碎片。

    她那点小心思哄哄傻子就罢了,真以为能在世子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去?章庆之前再怎么出身下贱,如今也是王府娶进门的主子,哪轮得到她骑到头上?分不清主子和奴才的身份差别,迟早要变成搅乱后院的惹祸精,不如尽早赶出府去,提早将这麻烦解决了。

    “因为我犯了错,”他说,“因为我背叛了教廷和埃洛森……我是说,国王陛下。”

    “您有着超乎常人的见识。”亚丁没有否认,但在听到自己曾经的身份时也没有露出骄傲的神色。

    章庆被带到自己住的院子后就无人管顾了,只留他和几个仆役在这里生活。纳兰珟走得毫不留恋,他反而松了口气,开始慢悠悠地在住处闲逛。

    人类?精灵?亦或是别的什么……单从男人高挑的身形看,奴隶无法分辨他的来历。

    “是。”跪在下方的男人抱拳行一礼,闪身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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