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7/8)
“我们跳舞。”少年冷淡的眼睛看向他。
罗德尼闻言苦恼地摩挲下巴:“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他去了宅子的各个屋子,不需要很久,就拿了不少蜡烛过来,在空旷的房间边缘安放好,然后搬来留声机。在烛火通明的屋子中心,笨拙地做出邀请的姿势:“那么艾伦少爷,愿不愿意赏光让我做你十五岁生日宴会的舞伴呢?”
“不愿意。”少年嘴上说着,走到留声机前放下唱片,和他的手相扣,在舒缓的音乐中旋转、小幅度地摇摆。男人干燥温热的手掌温度传递过来,头顶是他的轻笑声:“别紧张,你心跳太快了。”
罗德尼的脸映上烛火的暖橘色光辉,看待艾伦的眼神柔和平静。“嘿,我是说,能不能试着相信我一次?”
少年的头埋在他胸口,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颤抖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现在也不算晚。”他摸摸艾伦的头发。
夜晚落幕,烛光下共舞的两位主人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起码在家主斥责罗德尼时,他会偷偷冲艾伦做怪脸,告诉对方他没放在心上。伤痕依然持久而漫长地留在他们的肉体上,但他们的灵魂似乎脱离了沉重的枷锁。
罗德尼会想尽办法带艾伦出去透风,在艾伦跟家庭教师出去绘画前苦苦哀求家主允许他也跟随过去。为了增强可信度,他认真严肃地列举了粗野的农户可能会伤害到艾伦的方面,顺便暗示了一下娇小的女教师不能很好地保护他。理所当然的,他加入了出去采风的队伍。
教师也很欣赏罗德尼的口才,言语间透露对小少爷的怜悯。但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个没有权势的家庭教师,没法将艾伦从苦海营救出来。两人聊了一会,罗德尼成功说服教师短暂地把小少爷交给自己,对上艾伦逐渐不满的视线,笑着拿出了怀里的相机。“我们去拍拍照怎么样?你看相机买回来一直没机会用。”
“你总是这么……讨人喜欢吗?”艾伦有点不高兴,他认为罗德尼刚才和家庭教师的互动过于亲密了,就像一根刺在搅动他隐秘的心思。
“‘讨人喜欢’这个用语不对吧?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罗德尼没有读懂少年懵懂的情愫,下意识地给出解释。无论如何,十五岁的年纪,都很敏感纤细,还是照顾一下青少年的情绪比较好。
艾伦哼了一声,在河边放下画架,还没构思多久,罗德尼就举起相机对准他的脸来了一张。
“给我也拍一张吧?”打扰他绘画的罪魁祸首毫无歉意地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毫无美感。艾伦皱起了眉头。
他在罗德尼靠在树干旁享受新鲜的空气时问道:“你为什么嫁给我父亲?”
闭目养神的男人僵硬了身体,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解释这个问题。他慌乱地轻挠脸颊,挫败地垂下肩膀:“我一直认为妻子的事故不是意外,但是谁知道呢,调查的过程不太顺利,事务所的合作伙伴还背叛了我……那个混蛋!总之背负的债务是靠你父亲还的,他也就这件事情上算是‘好人’了,结果又是另一个混蛋。”
浓烈却不尖锐的哀伤浮现在他的脸上,剖开痛苦和绝望的外壳,弱小的坚韧还扎根在罗德尼的内心,那张脸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光彩。艾伦情不自禁地抬高了手里的相机,在他的拇指按压嘴唇的瞬间按下了快门键。
“嘿,你不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袭!”罗德尼听到“咔嚓”声装作不满地大叫,立刻忘了刚才的悲伤。他想去抢相机,却被艾伦抓住了手。
罗德尼沉默了,他在少年海蓝色的清澈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包裹那道人影的情感是艾伦从未流露过的渴望和仰慕。这个十五岁的小子对他产生了感情。
“你不能……”他的舌头打了结,如果他拒绝了,再把艾伦推回深渊怎么办?他不能拒绝,至少不是现在。
年轻人柔软的唇瓣印在他的侧脸,艾伦率先松开手,平静地说:“我们回去。”
辗转反侧了整个夜晚,第二天罗德尼说:“给我点时间。”相似的话说出口,他就从这个房子消失了,如同以前父亲的情人。
给他点时间。艾伦想,他本可以说“别走”,但挽留的话在舌尖打转,就是没有说出来。你又凭什么让他留下来受苦呢?耳边是父亲疯狂的咆哮,他再次将自己关在房间,静静地看着地板的裂缝。
“小杂碎,是不是你帮他逃跑的?你们每天待在一起,他用什么勾引了你?”家主的怒火转嫁到儿子身上,对他不断施以拳脚。艾伦只是倔强地保持沉默,眼前光斑交替,逐渐变成扩散的黑暗。他倒在了地上。
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已经被阴霾替代。罗德尼走了有一个月,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艾伦挣扎着起身,光裸的脚重重踩在了缝隙上,眼泪不断滴落,期待幻灭,他却不能像童话一样幸福而悲伤地死去。绝望的末路才是他的结局。
家主的书房桌子里常年装备着一把左轮手枪。艾伦在泪眼模糊的视线里装满子弹,推开了父亲的卧室。这片小小的空间,哪怕经历多久,都充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枪口对准熟睡的恶魔,艾伦握枪的手在颤抖。
他没想杀死亲父,因为生长在人类社会而诞生的人伦道德,以及最后一丝怜悯的人性。
大门打开的巨响惊醒了家主,也逼得艾伦后退两步,更坚定地对准了父亲。既然前路没有希望,何不在此划定结局?
“你不能弑父!”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艾伦。
抓住来人的衣服,他大口呼吸,每一次都将空气挤满胸腔,然后全部吐出去,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积蓄十五年的恐惧和仇恨。
家主反应过来,收敛了平日的所有暴力,温柔地诱哄艾伦:“没错,乖孩子,把枪给我,我不会怪你的。”
罗德尼的手拿过枪,高热的身体接纳所有憎恨,低声说:“抱歉,我得费点时间搜集证据,而且我的医生为了让我乖点,给我用了镇定剂。”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滞涩感,是痰丝堵住肺部和气管的艰难呻吟。体温相较普通人是过高了,但不给艾伦疑惑的时间,他俯身亲吻少年的头顶,缓慢地说:“我不能让未来的你因为弑父的罪名憎恨你自己,所以你可以憎恨我。”
枪声响起,恶魔的血液喷射出来,倒在床上。罗德尼艰难地跪在地上,塞给艾伦一叠纸。他脸蛋通红,安顿艾伦说:“报警后就把这些给他们,按我说的来。”
少年因为太多的震惊僵硬着身体,眼睛转到床上正失温的尸体,再看到罗德尼对他鼓励一笑,趴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罗德尼!”这是艾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掌心碰到的皮肤如此滚烫,满是虚弱的冷汗,他停滞的大脑终于有了反应,照男人的嘱咐拨通了电话。
大量虐杀数任妻子的证据和别的罪证呈上法庭,艾伦面无表情地说:“是的,我的父亲当时试图杀死我,是继母罗德尼救了我。”
“可怜的孩子。”他听到陪审团有人这么说,感到难以想象的焦躁。与其待在法庭上听别人对他父亲的审判,他更想去看看罗德尼的情况。
当法官宣布无罪,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并未出现,艾伦甚至没有因为脱离苦海而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法庭,赶往医院。
“是肺炎,我们该用的抗生素都用到了,但是他高烧不退,又不配合治疗,现在已经引发了脑膜炎。很抱歉,我们会尽力治疗的。”医生的宣判比法庭更冰冷,他们宣判了他的活路,也宣判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罗德尼已经烧到了意识模糊的状态,双目紧闭,插了输液管的手摸索到艾伦的手,吃力地说:“摸……我衣服的口袋。”
艾伦照做了,摸出首都大学的推荐信和几张车船票,最下面的是那天他们拍的照片。
“咳咳,拍得真好……我去洗出来了。还有信,我把你屋子的研究成果搜了个遍寄过去,寄了好几所大学,只有这个回复最快……火车明天发车,你可以走了。抱歉,没能挽回太多财产……”说完一大段话,罗德尼剧烈咳嗽起来,肺部艰难地吸进空气,如同根部坏死的植物,肉眼看见地枯萎。
“罗德尼……别的我都不需要,我只想让你康复。”艾伦推开一大堆东西,握住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手指哽咽着。
“小混蛋……”罗德尼含糊不清地怒骂,乖乖接受了医院的治疗。当他从病床下地的时候,连医生都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终于有时间谈到少年的感情问题,艾伦还等着回应,罗德尼尴尬地想了想说:“我可以继续陪你,但不许提这方面的事了。”
“好。”艾伦亲吻一下照片,成功见到男人羞红的脸。
十五年后。
艾伦俯身在罗德尼的墓前放下花束,掏出泛黄的照片,犹豫片刻,就和花束放在一起。
远方的渡轮在鸣笛,他如往日般亲吻无名指的戒指,转身走向港口。这座城市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是罗德尼的长眠之处,也是他的。
但是看看那海岸,阳光依旧,像故事里的描述一样,他得到了解救。
帝国的神教通常不选在天寒地冻的凛冬举行净化仪式,但北地的村镇举发了新觉醒的半血恶魔,他们因此派遣了北地的灰塔术师,要赶在春天女神恩赐大地前决定它的宿命,否则第二年这个尚有人类血统的半魔就会完全堕落为邪魔。
车队缓慢地行进,轱辘碾压积雪的嘎吱声在沉默的氛围里格外清晰。随行护送的骑士低声交流,不约而同地对最后的囚车上穿着单薄衣服的强壮男人感到好奇。他是混种的魅魔,在此之前只有在古旧的书籍上才听说过这一种族的名号。
“我们捉到了一只魅魔。”抓住男人的居民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心里的麻绳,恭敬地献给骑白马的灰袍术师。他们此生都罕有机会见到守望北地的灰塔术师,唯有在此时大献殷勤。
那位术师来自隔绝人世的边境之地,外观精致高贵,拥有生于孤塔才会有的矜持,他接过绳子后没有像他们一样粗暴地拉扯绳子尽头的男人,而是以呢喃咒术的语调平缓柔和地说道:“别太早下结论。”
“奥斯蒙。”他念出男人的名字,抬起他的下巴,待看清男人蓬松卷曲的长发遮掩的那些特征:诡谲的魔纹、富有致命吸引力的相貌,指尖立即脱离温暖的皮肤,视线避开他的脸说:“是半人的魅魔。”
尤莱亚过去的时光差不多都在灰塔日复一日地画魔阵、念咒、炼药……辨别超凡生物从来不是他的特长,何况恶魔的类别通常难以分辨。谁让这个倒霉的半魔具备了所有区分魅魔的特征。
灰塔的术师接受过仪式,有对抗邪恶生物的意志,但那些普通人驾驭不住魅魔的诱惑。前一次的暴乱被当地的骑士及时阻止,现在他们只能用欲念横生的眼睛盯着奥斯蒙,恨不得当场吞了他。男人尽可能地躲到术师的身后,迫不及待地重新低下头,细微的动作说明着他内心的恐慌。
不同情他们,不宽解他们。妖魔是最危险的生物,即使从刚才对视的刹那看到奥斯蒙眼中的哀痛,也不能因此生出怜悯之心。尤莱亚默念灰塔的信条,添加咒术缠绕住男人的手臂后将他送进囚车。
他们抓的不是什么战士,他们抓的是个荡妇。同行的骑士都这么称呼魅魔,极具侮辱性,但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再抬头,和臭名昭着的同族不同,他有意识地回避了那些淫邪的目光,安静得不像个邪恶生物。
用餐的时候换新的骑士给囚犯送食物——他们都知道魅魔的危险性,在尤莱亚的勒令下和奥斯蒙保持安全的距离。
放下食物,立刻转身,别看魅魔的眼睛。这是尤莱亚的安顿,但他低估了骑士的好奇心。新的骑士把碗推进笼子缝隙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离开,而是用余光观察魅魔进食。
魅魔低头朝僵硬的掌心哈气,找回少许知觉后捧起了碗,缓缓搅动失去温度的汤,手持木勺喝了一口,矫健高大的身体放松了许多。“谢谢……很香,能帮我加热一下吗?”奥斯蒙抬眸看向年轻的骑士,囚徒的束缚使他的口吻难免飘浮。然而这股疲惫难掩他与生俱来的诱惑力。
那张完全暴露在众人视野里的脸拥有偏深的皮肤和坚毅正直的面容,与这些特质恰巧相反的却是他奇异的双眼,如同流淌的金子,被外圈蜜糖般的琥珀色包裹,让人头晕目眩的颜色散发着绝对无法拒绝的惑人光彩。魅魔的诱惑通常是涵盖身体的每个部分,但最具魔力的仍是它们的眼睛。一旦被那双眼眸凝视,欲望便会占据人类的现实与梦境。
一股似有似无的淫靡的甘甜味道在他的魅魔血统起作用的同时飘散出来。年轻的骑士瞬间就忘了术师的嘱托,陷入欲望的泥潭,被男人勾起心底所有的邪恶。他死死抓住奥斯蒙举着碗的手,用力向自己这边拽,粗暴的力道让奥斯蒙惊慌失措,脱手的碗砸在了铁栏杆的缝隙间,引来尤莱亚的注目。
“你在做什么?”他走过来重重敲击骑士的手背,蕴含清明术的咒法随呵斥传进受蒙蔽的年轻人的耳中,骑士羞惭地放开手,眼神在奥斯蒙的身体上黏了很久才离开。
术师喝止了队友的行为,甚至连警告的目光都不给魅魔留,重新回到暖和的火堆边搓手保留体温。
晚餐在短短的争执期间凝固成冰块,奥斯蒙瞪了木碗半天,写满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橘色的火焰。他是被强行从家里带走的,没有任何保暖的衣物。半魔的体质赋予惊人的耐寒能力,但并不意味着他能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饥饿和寒冷同时折磨着这个囚犯,种种迷幻的画面开始围绕他的脑袋打转。他快冻死了。
囚车的门忽然被拉开,尤莱亚丢进来厚实的毛皮斗篷,然后仔细地锁好了车门。那只魅魔快把他的后背瞪出窟窿了,难道要他继续心安理得地烤火吗?
想想净化仪式,只有活着的家伙才能参与。他为自己善心大发的行为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这次直接拿随身带的书盖住了脸,仰躺下来使自己不再操心那边的魅魔。
夜晚静得可怕,冬日的荒野一向如此,野兽不会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出来觅食,况且车队有守夜的人和一位强大的术师。顺便一提,这位术师正沉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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