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6/8)
第二次见面在宅子里,男人脏兮兮的风衣换成了价格不菲的正装,穿衣风格一看就是父亲的品味,显然男人不适应,不时去拽工整的衣角。
“他是你的新母亲,罗德尼。”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的魅力在哪里,拘谨的样子完全没有上流人士的风度,或许乱糟糟的办公室和劣质咖啡才适合他,而不是穿光鲜亮丽的衣服对有钱人的儿子讨好地露出笑容。但是父亲对他很满意,亲昵地抚摸罗德尼的耳垂。男人受惊似地躲避,精致的衣领向下拉扯了一点,皮肤表面的淤青暴露些许。
艾伦了然,想必他的新母亲那副结实的身体很经受得住家主的暴力。但是又能持续多久呢?这些看上父亲家产的婊子,过不久就会惊恐地逃离。逃不掉的,就像艾伦的生母,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我……”罗德尼意识到自己紧张到破音了,重重咳嗽两声,接着说:“我是罗德尼,你好,艾伦少爷。”
艾伦冷冷地看着他伸过来的宽大的手掌,隐含讥讽地说:“他能教什么礼仪给我?”罗德尼因此羞愧地涨红了脸。
家主警告地盯着儿子,正打算给他个教训,罗德尼反应迅速地握住少年的手,手杖的末端落到了他的手背上,比击打手心更强烈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些扭曲,断断续续地说:“抱歉,我……我会学礼仪的。”
多管闲事。艾伦扫了他一眼,想起某一任继母,刚开始也试图阻止父亲对他施加的暴力,后来反倒成了共谋者,借虐待他来乞求父亲的宽容。最终她没逃掉,在河里肿得巨大。
“哼,晚上罗德尼住我的房间。”家主不满地说道。握紧艾伦的手挤压那些伤口,很痛。但艾伦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因为罗德尼现在身体抖得像个可怜虫,透过手掌间的接触都感觉到了。
总之这个男人住在了家里,忽略楼上的隐约的哭泣求饶和父亲的怒骂声,艾伦了无生趣,靠在床头凝望了一会窗户外的月光就离开了床面。他拉开椅子,坐在窗户前点燃了油灯,开始翻阅从书架上拿的医学类书籍。就像解救姐姐那样,他也想试图解救自己。
白天的时候艾伦会在外面画画,偶尔抬头,新来的母亲就站在窗户边看他,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一定很想离开这个宅子。艾伦收回视线,在画布上加了个小人。
有一天他不老实的继母终于堵住艾伦。“我能和你谈谈吗,你知道的,就像……”继母子那样。罗德尼嘴唇嗫嚅,没能说出那个词。他来宅子有段时间了,这里唯一的小少爷似乎总躲着他,不经常能看见。
“不。”艾伦放下茶杯,径自回了房间,不给罗德尼任何继续说的机会。
麻烦的小鬼。他挠挠头,如果是在以前,绝不会惯着这些傲气的小家伙,可现在他寄人篱下,没资格挑少爷的刺,而且想到艾伦的遭遇就生气不起来了。
艾伦的父亲是个暴力狂,通过平时的相处就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可能还经常对自己的儿子动手。出于职业习惯,罗德尼不允许这样的暴力行为发生,通常遭受暴力的一方会要么成为更暴力的疯子,要么就绝望地结束了生命。他有义务在艾伦没有走上这两条路之一前帮他,但艾伦很不信任他。
在门后等了几分钟,就听见罗德尼离开的声音。艾伦的额头轻抵房门,微凉的温度让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拜托离他远点、离这个房子远点吧,否则他终有一日会伴随房子主人的毁灭而消亡。
后来在浴室碰到了罗德尼,艾伦发誓他绝不是故意闯进来的,谁会想到有人在他的洗浴时间泡在浴缸里。罗德尼靠在那,抬起的双手夹着新鲜的报纸,认真严谨地上面的消息。
升腾的雾气一定熏坏了他的脑子,在看到罗德尼光裸的躯体时——被泡沫挡住了令人厌恶的青紫痕迹、只剩下鲜活皮肤的躯体,麻痒的感觉开始啃噬他的内心。或许他病了,需要去翻翻那些书里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艾伦扭头就走。
罗德尼听到门把手的轻响,很快叫住他:“等一下。”他的臂膀相扣撑在浴缸边沿,隆起的肌肉显示这是一副从事过危险职业的身体,这时艾伦看到他肩胛骨附近的弹痕。他的脚步停下了,静静等待罗德尼的发言。
“咳,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一下彼此。”罗德尼放下报纸,晕湿的手印还留在上面。
“不用。”艾伦表现出不配合,他没兴趣和快离开的人“了解彼此”。
但罗德尼自己先开始说话了:“在……来这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关于解放与自由的战争,后来去做了很长时间的侦探,不过也没遇到什么大案子啦,倒是有不少夫人丢宠物狗……”
“那你为什么嫁给我父亲?”这话过于犀利,罗德尼眼神躲闪,没底气地说:“只是一些……特殊原因。”
无非是钱罢了。艾伦的眼神冰冷下来,这人和他们没有不同。
“他们说你十四岁,但是你太瘦了,看起来只有十二岁。”话题转移得太生硬,连罗德尼自己都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我会做点东西,味道还不错……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事吗?”少年已经拿瘦弱笔挺的后背对着他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艾伦一愣,仔细想了想说:“画家,或者医生。”只要能离开这里。
“真好啊。”罗德尼看到艾伦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光亮,他仍有一丝岌岌可危的希望,但随时可能熄灭。
他还想说什么,浴室门轻轻磕上了。
解放与自由,哈!罗德尼全身浸入变得温凉的水里,掩面盖住了满脸的疲惫和憔悴。他现在的状态,还配得上这两个词吗?
事实证明罗德尼的话不只是说说而已,在家主没有回来的空旷宅子被奇异的香气填充,精心加工过的甜味如潮水般挤进房间各处死角的缝隙,蛮横又温柔地飘入艾伦的鼻腔。
那股不容忽视的味道在不断侵略他的思维,有别于精致的餐点,只是闻一会,脑中仿佛就出现了某种画面:小而整洁的房屋,和乐的家庭和他们共享的简单食物。这是种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比冬日暖和柔软的天鹅绒被子更舒适的事。艾伦无法忍受地打开门,看到那个男人穿着可笑的围裙,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烤制金黄的蛋糕表皮上搓动手指。白色的糖霜覆盖了一层,像雪花。
“艾伦,新鲜出炉的蛋糕,要不要尝尝?”罗德尼忘了手指沾满的糖霜,无意识地擦到脸颊上,划过的白痕染上了和这样的环境相同的温暖,然后他想起了什么,随意地把手指放进嘴里,舔舐干净了糖霜。
心脏灼烧的高温又出现了,艾伦装作无事发生,走过去捧起仍然烫手的蛋糕,在罗德尼期待的注视下咬了一口。
撕开烤得焦脆的表皮,内里绵软的部分化为细腻的口感与舌尖交缠,牙齿无需用力便能碾碎膨胀的面团。太甜了,甜得身体自发地浮起鸡皮疙瘩。他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也没有人给他做过这么软的蛋糕。艾伦就慢慢咀嚼着,一言不发。
罗德尼拿了一个陪他吃,双眉欣喜地上扬,很满意蛋糕的味道,显然味蕾已经习惯了很甜的口感。“知道吗,烤蛋糕的手艺还是我的妻子教给我的,他们如果没有出事的话,我家男孩也有你这么高了。”他看似浑然不在意,但曾经历过痛苦的岁月,悲痛已经刻在了他脸上的每一处。
听他诉说过去的温馨时光,艾伦拿蛋糕的手放下了,低头凝视着蛋糕表面的牙印。嫉妒的情绪悄然滋生,这个男人的表情是那么平和,明明遭受的痛苦足以击垮他,可他还是倔强地活着。艾伦握紧拳,打断罗德尼的故事:“我回房间了。”
他怎么又生气了?罗德尼困惑地眨眨眼。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待在房间里的艾伦翻书的动作一顿,听到父亲近乎咆哮的吼声:“你在我的房子里做平民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的贱种!”
“抱歉,我只是思念家乡。”罗德尼压抑怒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都能想象到他尽力低眉顺眼的姿态。艾伦有些出乎意料,这人还在坚持袒护他。
清脆的巴掌声伴随家主的吼叫:“闭嘴,你的那些故事、那些小地方的陋习,都该忘记了,你难道想拿它们来取悦那些大股东,给我丢脸吗?滚去把窗户打开,还有那堆垃圾,都扔掉!”
“抱歉。”
一切都沉寂下来,门缝灌进凉风,卷走了香甜的气味,那股温暖的感觉却留下了。艾伦捂住胸口,细数快要蹦出躯壳的心跳,1、2、……一分钟时间156下,很不正常,但出人意料得不那么难受。
透过房门窥视,罗德尼皱着眉头打扫满地的糖粉,嘴里咕哝着:“他妈的,混账一个。”
看到门缝,他扭过肿得老高的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说脏话的。”
“我父亲说的还少吗?”他的目光停留在罗德尼的伤口处,稍微拉大了门缝。“过来,我有药。”末了顿了顿说,“拜托。”
还算有礼貌。罗德尼受宠若惊地走进少年的私人空间,坐在床上好奇地四处张望。房间堆满了书,特意分出一小块空间放画架,还有一处角落放着瓶瓶罐罐,根据他的了解,都是药剂。艾伦就在那个地方捣鼓东西。
片刻后,少年夹着药品和小杯绿色的液体走过来。“苦艾酒,不太好弄。”
“你这个年纪喝酒吗?”罗德尼一饮而尽,咂咂嘴,感受苦涩的味道在口腔翻滚,很快酒精的作用将麻痹脸部持久的疼痛。他“嘶”了一声,忍耐沾了酒精的纱布在破裂的部位擦拭。艾伦平静地说:“没有喝过,酒会影响我思考。只是有备无患。”
罗德尼赞同地点头:“不喝酒是对的,等你成年了,香烟、美酒、床……咳咳,我是说,那些成年人的东西,大可以随便享受,但是现在不行。”
艾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递过来白色的药片。“消炎药。”
“嗯,谢谢,我想我得去找你父亲了。”匆忙吃了药,罗德尼回应了家主在外面的呼唤。如果不及时赶到,可能会遭到更严重的惩罚。
杯壁残留的液体在底部积攒了小小一滩,艾伦举起杯子,缓缓转动手腕观察它,嘴唇放在了罗德尼碰过的位置,任由那滴酒液滑入唇齿间。很苦,高纯度的酒精在舌尖上炸裂,摧毁了仅存的理智。原来酒是这种味道,烧得他脸颊通红,四肢发软。
而外面的罗德尼没有察觉少年的异常,低头听家主嘱托:“我要出一趟远门,你照顾好家里,如果被我发现你擅自离开房子就等着瞧吧!”
“是,先生。”罗德尼心里在欢呼雀跃,用尽全力才不至于笑出来。幸好家主认为自己的新妻子粗鄙到难以见人,不打算带他一起去。
走吧走吧,艾伦也会喜欢这个消息。他的伪装持续到昂贵的轿车离开,终于掩嘴窃笑两声,像个幸灾乐祸的混蛋,但是现在就原谅他吧,谁让他暂时脱离了苦海呢?
罗德尼第二天迫切地敲响继子的房门:“我们出去逛逛吧,多好的天气!”去他的嘱托吧,在这座阴沉的宅子里,他完全待不下去。
艾伦用漂亮的眼睛瞪着他,几乎都猜到要说什么话了,于是罗德尼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强硬地给他套上了外套。看看这小家伙,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已经太久没有好好晒过太阳了,得带他出门欣赏一下出生的城市。
他们搭乘了去市内的车,热情的司机和罗德尼聊得很开心,这时男人才展现出了他特别的知识储备,能从城市趣闻聊到外国风情。并不优雅,但内容足够吸引人,仿佛他是现实世界真正存在的部分,和艾伦冰冷的回忆割裂开。他们大笑着,肆意爽朗地谈论“男人的那些事”,看到艾伦沉默地观望车窗外的风景,罗德尼拍了他一把,强行将他拉进话题。
“这是我工作的老板家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你会在医院里看到他——一个医生,哈哈哈。”罗德尼自豪地介绍他,像介绍自己真正的孩子,前排的司机也笑着称赞艾伦的梦想。他们都不是他的血缘亲属,却比那些吸血虫更和善。艾伦的嘴角浅浅地抿起称得上是笑容的弧度,让罗德尼很欣慰。
微笑才该是他的年纪应有的。
司机特意停在商业繁华的街道,与他们挥手告别。罗德尼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细心折叠的钞票,在艾伦眼前晃了晃说:“试试亲自花这些钞票。”
尚有余温的纸张握在手里,艾伦陷入罕见的迷茫。他的物质生活丰富到了优渥的地步,从没有想过用钞票换取什么东西。糖?玩具?亦或是其他的,也许是别的孩子渴望的,但艾伦兴趣很淡。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罗德尼拿他没办法,催促艾伦走在前面,他则抽了份旅游杂志,眼睛不断打量封面的漂亮女郎,发出感兴趣的啧啧声。
少年停在了一扇橱窗前,多看了两眼整齐摆放的商品。
“你想要相机?那东西以前我取证的时候用过。”罗德尼迅速摸索口袋,夹出新的几张钞票,吹了个口哨。“那就让我们进去买相机。”他没有质疑什么,干脆利落地推门进去了,反倒把动心的少年扔到了外面。
艾伦进去的时候男人正像个老练的牛仔一样两腿交叠,敲击玻璃柜台,说服老板多送一卷“柯达”胶卷,顺便招呼艾伦来挑选他喜欢的款式。
“就这个吧。”艾伦捧起相对小巧的相机,耐心地听老板说明使用方法,余光瞥到罗德尼拿了颗糖丢进嘴里,然后就去读那本旅游杂志了。离开宅子,他活得自由自在多了。
买到新的玩意,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整天,吃了城市街角的快餐,又买到两杯苦的要命的咖啡。艾伦品尝一口就嫌弃地放下,几个小时前下肚的炸鸡还有股油腻感在折磨他的胃,他实在不能欣赏罗德尼的口味。
夜晚罗德尼请他看了场电影,大概是爱情片之类的,男女主角情到浓时忘情地拥吻,罗德尼感动地擦了擦眼睛,艾伦却尴尬地盯着屏幕放空脑子,幸而漆黑的环境里没人注意。
因为这次经历,罗德尼再想叫他出去,遭到了艾伦的拒绝。
“那你想去哪呢?我都可以陪你。”罗德尼一反常态地没有用那双敏锐的眼睛看到少年若有若无的逃避,他只想让艾伦开心,而在他的观念里,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从严肃的家里溜出去放肆地玩乐。
艾伦低垂的头猛然抬起,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我竟然不知道!”罗德尼懊恼地看了下天空,白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足以做个漂亮的生日蛋糕或是布置生日场景。所以他询问艾伦的想法:“你们在生日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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