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的朋友(6/8)

    小黄狗跳进还有余温的炉子里撕扯出作为贡品的鸡腿,烫的呜呜的呜咽,牙齿咬着想要拖出来。哥哥用棍子将剩下的贡品也从灰烬中用棍子拨出来,顺着入口给拨到地上。小黄狗趴在地上啃着,烧热的肘子溅出油脂,它跳起来跑了两步,又慢吞吞的回来用爪子扒着肘子试探。

    回到家,两个人动手将所有的房间都彻底清扫了一遍。妈妈的手机和全家福装进了行李箱。冰箱里本来也没什么吃的,能吃掉的都在这几天尽量的吃了,一些冻得肉在热水里融化,哥哥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炖透,一个接一个的装进了保险盒里,放进了加了冰袋的生鲜快递箱,空运到哥哥所在的城市。荆再宁拔了冰箱的插座,压缩机嗡嗡运行的声响一下安静下来。“你再检查一下,还要带什么。”哥哥将每一处角落都铺上了买好的蓝色无纺布和塑料布。他望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就好像要从母亲的体内被用力的分娩出来一样。

    “没有了。”他握着哥哥的手,拖着行李箱到门口,哥哥打开弱电箱的盖子,随着清脆的“啪”的一声,总电闸被关闭了。

    拉着隔光窗帘的家黑黝黝,安安静静的。哥哥走进去最后检查了一遍水龙头,再次走了出来,他的鞋子踩在塑料布上发出唰唰的响声。“爸,妈,我们走了。”他对着满满当当的家鞠了一躬。哥哥关上了大门,手指在门上留恋了一会儿,用钥匙锁上了门。两个人拖着行李箱无声的等着电梯,他觉得心脏有一股沉甸甸的痛楚,好像分娩出来的新生儿被护士抓着脚打屁股一样,痛的哭出声来,呼进世上第一口空气。

    哥哥抓着他的手,说:“没事的,会好的。”

    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了哥哥的家。哥哥说妈妈给他在这儿买了一套小房子。屋子里散发着闷热的潮气,哥哥放下行李箱走去开窗,窗外新鲜的潮气扑了进来,赶走了旧的潮气。“明天在网上试着投简历看看。”哥哥说,从衣柜里掏出浴巾和毛巾丢给他,“蓝色是洗发水,白色是沐浴露。牙刷在镜柜里,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用。我好像记得还有一只绿色的来着。”“不要像妈妈一样唠叨。我自己会看的。”他走进全然陌生的浴室,将浴巾和毛巾挂在哥哥的旁边。哥哥又追进来让他快点脱,抱着一大摞衣服去阳台洗。“明天你去一趟商场,我告诉你地址,你去买你用的东西回来,餐具什么的不用买。”哥哥隔着雾蒙蒙的玻璃在另一头洗手池刷牙。他涂着沐浴露有一种似乎并不真实的感受,觉得灵魂又要脱离身体飘去天花板,他不敢脱离,头顶是正在转的排风扇,灵魂会被吸走,绞成几千块碎片。

    “快点洗,别发呆。”哥哥刷完牙走过来敲敲玻璃门,他闷着声音答应。哥哥拉开玻璃门探进来脑袋,看着他的脸颊说:“多用热水冲一会儿,不然眼睛又要肿了。”

    “哥,对不起,我当时撒谎了。”他说。灵魂终于脱离了肉体,“啪”的断了链接。他又像是一只自由的风筝在浴室逼仄的空间中乱转了。父亲死了之后,他对哥哥说自己总是会飘到天花板上去,从上面俯视着自己的头顶。“看着我,再宁,我希望你撒谎,妈妈就不会失去两个儿子。有你一直代替我陪在妈妈的身边,我很安心,妈妈也很幸福。”哥哥抓着他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肩膀摇曳,“我是你的哥哥,比你大好几岁,错的话,应该是我。是我做错了。”

    妈妈也说,是哥哥的错。

    他在这样的谎言中生存着,几乎都要相信这句谎言了。

    是你的错,哥哥,一切都是你的错,他想,你应该对妈妈说出真相。

    “你不用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哥哥洗完澡之后坐在床上擦着头发说,“我们当时失去了父亲,都很脆弱。”就像现在两个人失去了母亲一样,脆弱的倚靠在一起。“你那个时候只是做了一个很孩子气的举动而已。你小时候亲过我一百次,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知道哥哥明白那两种吻是不同的。“忘掉吧,专心去找工作,我虽然是你哥,但可不会一直养你。”哥哥给他转了五千块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说自己的钱够了,妈之前转了很多。“拿着吧,这里消费和家里那边不能比,什么钱都很快就花完了。”哥哥说,“我晚上会早点回来,你饿了就自己吃,厨房什么都有,但是也可以叫外卖。”

    他躺在床上,紧紧牵着哥哥的手,世界上仅存的,从同一个子宫里分娩出来的血脉。

    “你未来要是结婚的话,可以把家那边的房子卖掉,妈存折上的钱,我再添点。”哥哥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我已经有房子了,家那边也不太会回去,那个房子你怎么处理都可以。你要是还想念书也行,现在大学生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考研的话,得从现在就开始学了。妈和我说过你之前也想考研来着?国内要是考不到,就看看国外,哪儿的研究生不是研究生。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有需要就和我说。”“我要是去国外念书之后不回来了呢?”他望着哥哥的侧脸。哥哥转过头笑了,“那就不回来呗,等我退休了也去国外住,听说国外那边墓地很便宜,你给爸妈修个坟,上面放点天使啥的。也算出息了。”

    “那你……”他顿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哥哥捏着他的脸说:“哎呦,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你先好好学习办个护照走出去再这个那个吧。”“别看不起人!我马上就去考雅思,通通拿满分回来。”他踢了哥哥一脚,哥哥把他蹬到床沿让他赶紧睡,背对着他,手偷偷竖了一根中指。“小心我把你手指撅了。垃圾哥哥!”他又踹了一脚。

    哥哥背对着他,被子中间空荡荡着巨大的缝隙。他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蜷缩着,睁着眼睛看着门,不知道看了多久,哥哥从床的另一侧翻到中间,又从中间翻到他的身边。尽管开着空调,身体的热量仍然存在,在溽热的夏季,一切都闷热而枯燥。

    未来的道路堵着一团迷雾,一团一团的堵在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走下去。世界上有没有出口的迷宫吗?他想,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怎么走都只能走到一面墙前。爸爸妈妈还活着的话,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那天夜里两厢情愿的吻,那扇打开再也无人走进的房门。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呢?明明具有血缘关系,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是不会相爱的,基因上是这样写着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哥哥呢?果然还是因为随机挑选的畸变基因吧?

    “睡不着吗?”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抱歉的说:“对不起,打扰到你了,我去客厅吧。”“在想什么?”“没什么。”“睡吧,不要去客厅开空调浪费电费了。”哥哥抱着他,哄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他听见哥哥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一下,两下,三下……妈妈给予的心脏正在世界上好好的跳动着,妈妈虽然死去了,但是她dna的碎片正流淌在哥哥的身体里,自己的身体里。

    所谓血缘,原本就是这样一回事。

    他在找了一段时间工作之后还是回去念书了,哥哥让他尽管去念书,不要想家。“是想家还是想你啊?”他问。哥哥说都可以,他的脑子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想哪个都行,总之,带齐行李物品准备去念书。“不想你也可以吗?”他问。哥哥给他行李箱塞进去最后一件衣服,直起腰说:“可以。”“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快别废话了,马上要出发了,我今天特意请一上午假送你去机场,赶紧的,别磨蹭。”

    临出门的时候哥哥让他再检查一遍身份证,护照,过海关的资料,入学资料。“原件都带齐了,是不是?那你看看数据线和转换插头。电脑带了吗?其他东西丢掉都没关系,到地方买就好,重要的东西要随身带着不能丢。银行卡,钱包,钥匙。你那边租的房子怎么样了?别流落街头。你在国外流落街头,我可不能去接你回家。要是房子没有弄好,你就住几天酒店,不要舍不得钱,住好一点。那边很乱的,晚上不要瞎跑,到地方就去射击场练习,家里准备好枪,大使馆号码背熟了,我的电话也不会关机的,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记住了没?”“记住了,记住了。哥,你已经说好几天了。”“谁像你整天这么让人不放心。去到那边要热情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说要兼职,嗯,兼职也行,但是别影响学业。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放放。我和之前的同学联系过了,让他帮忙照顾一下你,他也在那边,你去到了就联系一下,有空就请他吃个饭。缺钱就说,别挺着。”哥哥唠唠叨叨的拿着行李箱跟在后头,一直唠叨到机场。办理了托运之后,哥哥又问他换的外币带了没有,他说带了带了。

    哥哥站在安检口旁边目送着他进去。他本来要去排队,忽然又跑出来抱住哥哥,哥哥催他别抱了,快点进去,不然怕时间来不及。“知道了。”哥哥虽然嘴上这样说,也一样抱着他没有松手。他抱了一会儿松开手说:“哥,我真的走了,不要想我。”“嗯嗯,快进去吧。”哥哥推着他进了安检口,一直到他进了安检门,回头的时候,哥哥还站在安检口那里看着。

    无论在哪儿都好,他想,哥哥一定会一直注视着自己。

    妈妈啊,他在心里祈祷,爸爸啊,如果你们在看着我们的话,请不要难过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吧,谢谢妈妈生下了世界上唯一的我的挚爱,我们正幸福的生活着,妈妈,虽然儿子的幸福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但这也是我与哥哥的幸福,请您原谅我们的相爱吧,如果还有来世,我仍然希望做您的儿子,至于哥哥,也请出生在被爱的家庭里,和我一样被父母爱着吧。

    “哥,赶紧回家吧,你下午还要上班呢。”他拿到了电话。哥哥在电话那头说:“还有时间呢,再有三分钟,屏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就走。”“哥,谢谢你。”“嗯。”

    风筝顺着风飘走了。

    绷紧的线轴在风中猎猎作响。

    小岚:

    我前几日被妈妈叫去收拾房子,妈妈很高兴我能去,她说看上什么随便拿吧,要是我家能用上就太好了。我俩从早上收拾到晚上,在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一辆亮粉色的自行车。我记得妈妈和你爸在网上买了一辆自行车,你想要和别的小伙伴那样威风的在家门口骑来骑去。我妈给我买了一辆,车上带着一个亮晶晶的银色圆形车铃铛,拨一下拨片,铃铛就会发出刺耳的蜂鸣,楼上楼下开着窗冒出头来笑骂我们这些小孩,我妈在三楼举着边缘烧焦的木锅铲好大声的骂我,你拨着铃铛嘻嘻哈哈的笑。后来你爸给你也买了一辆,你说超酷的那种,我们几个都期待着你说的超酷是什么样的,盼啊盼啊,盼了整整一周才看到王叔拖着小车,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大箱子说:“岚小子,你的车。”全楼的人都知道你爸给你买了一辆车,王叔每天送快递,你隔着大门喊:“王叔,王叔,有没有我家快递!我的车到了吗?”王叔每次说:“没你的,岚小子。”你就会将嘴撅起来,王叔说你嘴撅得能拴驴了。

    你的车在晚上拆包,我在客厅写作业,能听到你惊天动地的嚎哭,然后我家门被敲得砰砰响。我爸去开门,一边笑:“那家的指定又买错东西了。”你飞奔进来,扑倒我妈的怀里,抽噎着说:“干妈,我要做你家孩子。你把他送去我家吧。”你指着我,脸色哭的通红且皱,像我妈忘记的放在阳台晒干的西红柿。我妈笑得直不开腰,说:“你爸又买错东西了,是不是?”妈妈跟在你后面紧接着进了家门,解释说:“唉,孩子他爸又买错了。说了好几回了,让他下单的时候确认一下,他还是买错了。”我妈拉着你的手,我爸在家坐着看电视,妈妈跟在我后边,四个人浩浩荡荡的走进了你家的门里,看到在地上支离破碎还未拼凑好的亮粉色自行车。你一看到自行车哭的更厉害了,你爸坐在沙发上难以置信的检查着手机,嘟囔自己没买错啊,下单的是蓝色的,车座带着美国队长印花的那款啊。妈妈检查着订单,难得附和说:“岚岚,这次你爸真的没有买错,不信你看!”我看着订单上【蓝色、美队】的标签,对你说:“小岚,真的没错耶。”我比你大一年,识字比你多,你攥着我的手问:“真的没错吗?”我妈也去看,说:“这次真没错。”

    事情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卖家发错了。卖家说真不好意思,但是也不想让你爸退货,说退货很麻烦,普通的快递不收这么大件,只能走物流,他们不付物流的快递费。你爸想来想去,还是让我爸给你装上了自行车,你哭着说不要粉色的,你爸说给你买玩具,美国队长的小人,你高高兴兴和我推着车下楼,在楼下绕着圈的骑,粉红色的把手上七彩的镭射纸流苏被风吹起来,尾巴上的小蝴蝶翩翩然飞舞。你的车铃和我的车铃声音一样清脆,你不停地按着车铃,刺耳的蜂鸣响彻小区。我记得你的笑声比车铃还大,我妈从楼上往你头上扔了几个橘子,喊:“小兔崽子,别按车铃了!”你把自行车支起来满地捡橘子,拆开橘子身上的塑料袋,剥开塑料袋里的蜡纸,露出橙色的,带着绿意的橘子,吃掉一瓣,你酸的眼睛都看不到了,拼命将剩下的塞进我嘴里,我捉住一个身边的,咱俩一起把酸橘子塞他嘴里,他酸的蹲在地上骂咱俩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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