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的朋友(7/8)

    妈妈收拾出来一辆被拆开的,放进盒子里的床,她说那是你小时候躺着的床,你刚出生,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肉乎乎的,被软嫩嫩的黄色连体服包裹着。我妈带着刚一岁的我去你家送婴儿服,咱俩当时一起躺在这张床里。妈妈说着去翻书架上的相册集,好多好多相册,从这头扫过去,扫到那头,都是相册。妈妈翻了好几本,叫我过去说:“给,你看,这个时候你也没比小岚大多少呢。”你刚出生的脸蛋并不光滑,紫红紫红的,丑陋无比,整只胳膊和脚都塞进了连体服,稀疏的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的小帽子。我穿着印着花的绿色婴儿服,脸型饱满流畅又白净的躺在摇篮床里,躺在你的身边,闭着眼睛睡着。你的眼睛又圆又黑的盯着我,惨白的瞳仁令人恐惧,甚至害怕。我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我后来怕黑和你有关系,被你的眼睛盯过,吸走了一部分勇敢的灵魂。妈妈用手指着相册说:“哎呦,谁能想到小岚后来长那么大呀!”小小的,虫子幼虫一样的躯壳,忽然长成了大人,不由让人感慨岁月如梭,生命是一个无法复制的魔术。

    婴儿床要送出去,妈妈退休前终于有一个熟识的同事生了孩子,想要个二手的婴儿床省点钱。妈妈痛快的答应他说回家找找,然后给悠哉在家寻找工作的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帮忙收拾东西。“小岚上大学,我一直说收拾,收拾,但是也没空嘛。他爸又懒得帮忙,只好找你来了。”妈妈在电话里说,我妈抢过电话回答:“我明天就让他过去,收拾不完不用让他回来。”“行呀,让大儿子住小岚的卧室,等收拾好了再走。”妈妈痛快的答应,“大儿子要不要吃干妈做的干锅排骨啊?你小时候可爱吃了!”“妈妈,别那么麻烦,给我吃什么都行。”我说。妈妈发出笑声,“这孩子,上了大学都开始和我见外了。你明天带着东西来吧,妈妈包管给你喂得白白胖胖。”“妈妈的手艺比我妈厉害多了,我妈现在都不把我当人看,天天给我吃茄子土豆。”我隔着电话抱怨,有些恍然,似乎回到了初中的时候,我妈那时候工作忙,要加班,妈妈就把我和你一起领回家,穿着围裙在厨房炒菜,你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咱俩打赌妈妈今天做的菜都有什么。妈妈经常会做一道你爱吃的,一道我爱吃的,剩下的菜就那么放着,放到我妈回家,微波炉热热,和我妈坐在一起吃。我妈下班路过还没关门的商店,会买妈妈爱吃的卤肉,然后在厨房切成一片一片的摆在盘子里。咱俩当时特别馋卤牛腱子肉,我妈不常买,牛腱子肉上全是瘦肉,红褐色的,遍布着半透明的筋与冷白色的脂肪。妈妈们说这个筋是胶来的,那些小店愿意用硝,小孩子吃多了不好,但咱俩隔一会儿去盘子里摸一块,一会儿去摸一块,等妈妈们饭吃完了,盘子里的牛肉有一半也进了咱俩的肚子。你还很爱吃卤肠,我妈最常买的,大肠头那块肉很厚,厚墩墩的,你最爱吃那块,你说那里没有肥油,而且还很有嚼劲,我爱吃大肠,稍微带一点肥油,薄薄的,吃起来很香。每次我妈买了卤肠,妈妈就会烧热油,放上青椒,我妈将卤肠切成一块一块的菱形倒进去,油锅发出两声“刺啦”,再等半分钟,闻到花椒油的味道就好了。

    那个时候我和你并不懂父母的苦心,只以为妈妈们喜欢花钱买那些卤肉来吃。现在想来,妈妈们虽然一边说着卤肉不好,却并没有阻止我们去吃,我和你当时学会在桌边走动,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聊天放松,手悄悄地伸向桌子上的盘子,用指头捞起一片肉塞进嘴里,你还说一次不能捞太多,会被妈妈发现,所以我们每次只说几句话就又回去学习。妈妈们的吃饭时间总是格外的长久,长到桌边那一盘卤肉快被吃光了才开始收拾盘子,就算是收拾,也是慢吞吞的今天叫你,明天叫我拎着卤肉的盘子去厨房帮忙,我们抱怨着不要来打扰我们学习,一边悄悄地笑,在去厨房的路上就将剩下的卤肉都偷偷吃干净,然后面不改色的递过空盘子说:“妈,给你,我要去学习了。”手背在身后在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擦着刚刚偷吃过卤肉油滋滋的手指。我妈有时候会抱怨:“你吃饭是老天下雨呀!怎么裤子上都是油!”用手指蘸着洗洁精涂抹在裤子的油渍上,再烧一壶半滚的水,放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洗手池里全是白色的泡泡。

    我想到这儿,和妈妈说起初中时候吃的卤肉,妈妈笑着说:“哎呦,你们俩当时那个馋啊,口水都要顺着衣服流下来了。还用脏兮兮的手指拿肉吃,我和你妈恶心的要命还得当看不到。”我笑起来,现在你也知道这件事了。

    将婴儿车放好之后,我满头大汗的去吃妈妈切好的西瓜,妈妈说起你最爱吃西瓜,但是每次吃完西瓜都会拉肚子。“都让他别吃了,别吃了,他还是要吃。”妈妈笑着抱怨,“哎呦,你们俩当时抢着吃,恨不得直接上手从西瓜里掏西瓜吃。快把人恶心死了。怎么养了这么两个埋汰孩子。”妈妈看着我,说:“还好现在长大懂事了。”我记得许多个夏天,但想不起这件事。妈妈坐在凳子上休息,黑色染发剂遮不住她白色的头发,白色顽强的从发根中生长出来,一厘一厘的抢夺着地盘,法令纹上嘟着两块松懈的肉,嘴唇从鲜艳的红变成了暗色的红,老年斑在皮肤上无限复制。她老了,皮肤变得薄而脆,干而松。我妈也是,我妈的皱纹比树上的树杈都多了,有时候我隔着门能听到她在睡梦中咳嗽。

    晚上我看了你爸,你爸稀疏支棱的头发刚到我的胸口,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小时候咱们俩个一直仰望着自己的爸爸,好像那是永远够不到的目标。你爸抬着脸看我,眼镜越发的沉重架在鼻梁上,压出红色的深坑。“你来啦?”你爸端着碗,我帮妈妈拿菜,妈妈说那个锅太烫了,放着让她来,我挤开妈妈说我能行,妈妈絮絮叨叨说不放心,最后给我一副隔热的手套,跑到桌子那边接应。“妈妈,你小心点。”我将锅轻轻松松的放在桌上。你爸说:“呦,小子长力气了啊!”我展示着我锻炼出来的肌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锻炼打造出来的肌肉。你爸啧一声,有种气馁的,被岁月打败的颓丧。我笑嘻嘻的让他捏捏看,你爸啪的打了我一下,最后没忍住笑出来说:“你就显摆吧!我年轻那会儿啊……”他只要说起年轻的时候就滔滔不绝,我小时候他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现在他说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果你在场,你会一如既往的拆穿他的语言,并且拉着妈妈一起作证他年轻那会可没他说的那么风光,三分真七分假。但我只是静静听着,你爸喜欢我这点,说我比你更像他儿子。妈妈往往会补充一句我是贴心的小棉袄,你是漏风的黑心棉。相反,我爸喜欢你这点,说你比我更像他儿子。我妈往往会学着妈妈的口气,指着隔壁说那才是你爸的小棉袄。

    妈妈将你房间的防尘罩全都撤掉了,换了新的,带着洗衣液味道的床单。你喜欢桂花的香气,这么多年妈妈一直会用桂花香的香氛,就算你走掉了,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哎呦,瞧我,你的枕头还在呢。”妈妈说着想要踩着凳子去打开衣柜顶上的柜子,我说我来吧,踩着凳子,打开了最顶层的柜门。那里放着很多东西,我用过的枕头,用过的毯子,用过的睡衣……妈妈说本来想扔了换新的,但是你说我认床又认枕头,于是就将这些塞进了你房间最上层的柜子里。枕头发出沙沙的响声,全是檀香皂和樟脑球的味道。我说:“我早就不认床了。妈,别听小岚的,我也要新床单和新枕头。”妈妈听了又要去找新枕头,我抱着枕头说:“不用啦,那多浪费,这次住完了正好一起扔了,下次来用新的。”妈妈觉得有道理,让我暂时对付着用几天,等我下次来,给我换成新的。“到时候妈带着大儿子一起去挑新的。”妈妈关上了房门去联络同事,问他要怎么拿床。

    我躺在你的房间,你的床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真丝睡衣,现在穿着有点小,裤子有点紧。你那件比我这件多了白色的竖条纹,当时买的时候你想让我和你买一样的,但我觉得深蓝色加上竖条纹好像囚服似的,说什么都不肯买。你诱骗我说可以攒零花钱给我买最喜欢的蝙蝠侠玩具。“你不是很喜欢蝙蝠侠吗,我在乐高店看到了很可爱的蝙蝠侠小人。”你喜欢把手办叫做小人,“是限量版,我买给你。”“不要!你要买就自己买,我想买这件。”深蓝色的真丝摸起来轻薄又光滑,闪烁着星星一样的深色光泽。我妈对于你非要买睡衣邀请朋友开生日派对的固执并不理解,但最后还是给了我们钱说:“去买吧。”

    “你也可以请自己学校的朋友过来啦。”我们分开的时候你对我挥手说。我们高中分开了,明明是同一栋楼的邻居,在一起学习、补课,报了全部相同的学校,可我们还是分开了。我因为艺术特长的加分去了我们都想去的高中,你去了第二所高中,妈妈想让你也来我这个高中,但要花好多择校费,你的高中也并不差,你的成绩进去之后能分在实验班,两相抉择之后,你还是呆在了那所高中,正如预想般的进入了实验班学习。再后来我妈为了我高三方便点,一咬牙将这所房子卖掉了,换在学校附近的小区买了房子,所以我们高二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临走的时候你说咱俩每晚可以打打电话,但这个约定如同梦一样消散,补课、复习、高考,一切都压得让人喘不上气,每天晚上九点回家还要做一大堆卷子,周末也要补课,周日下午好不容易能放假,我喜欢瘫在房间里睡觉,我妈也不会打扰我。你有时候给我发短信抱怨,说想约我出来玩儿,结果干妈说我在睡觉。等我醒来,书桌上只有一堆空白的,印着黑色铅字的卷子。

    你在高三那年再次邀请了我去你的生日聚会,你说这次只有你和我,一起来玩儿睡衣派对。我妈也说让我去放松放松,她替我给老师请半天假。“半天假没事的,你就去嘛。你干妈也说可想你了,想叫你去,又怕打扰你学习。小岚天天惦记着你,总是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样呢。去吧,去吧,妈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只管去,痛痛快快玩儿一天。放心吧,学习是半天就能退步的事儿么!勾股定律妈都三四十年没用过了,还记得勾三股四弦五呢。”我妈将收拾好的书包塞我手里头,似乎只要我一点头,门外立刻就会有辆车把我拉走,“我给小岚烤了点小蛋糕,他以前不是可爱吃了吗。你干妈在家正做你爱吃的排骨,还问你要红烧鱼还是清蒸鱼。”我妈递给我手机,我看到干妈一连发了十几条信息,不停地在汇报进度,还说炒了卤肠。

    卤肠。我想到初中的时候咱俩在那边你一会儿我一会儿的偷吃,点头说:“去吧。”我妈高高兴兴带着我打车往你家走,一进门,发现我爸已经在你家和你爸喝的醉醺醺的。妈妈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搂住我说:“大儿子来啦!可把妈想死了。”你从房间里冲出来,穿着咱俩一起买的那件条纹睡衣,推着我去房间换了睡衣再出来。我妈去厨房打下手,我在你的房间换上深蓝色的睡衣,你躺在床上抱怨:“我妈听说你要来,全做了你爱吃的。”“抱歉。”我盯着你的卷子,脑子开始抽痛。我想到自己桌子上还有好几张没有写的卷子放在那里,不知道明天上午赶不赶得及写。你走过来将卷子合上说:“走,出去吃饭!”

    桌上全是我爱吃的菜,还有我妈雕的水果拼盘。我妈最近看视频迷上这个了,买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刻刀在家雕西瓜皮。你坐在正中间,我挨着你坐,我爸站起身关了灯,妈妈端着一个大蛋糕出来,所有人都在唱生日快乐。你的脸被蜡烛映得闪闪烁烁,我妈催着你快点吹蜡烛,担心蜡油滴在蛋糕上就不能吃了。你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一秒钟的功夫就吹灭了蜡烛。我不禁想你到底许了什么愿望能这么快。父母健康?考上好的大学?二模成绩能进步?你看着我问:“要吃哪块?”白色的塑料切刀沾上彩色的奶油和水果碎,你挑了有最多水果的那块给我,然后说:“祝你考试顺利。”

    “也祝你考试顺利。”我觉得自己吃得快要积食了,食物梗在喉咙久久不能顺滑。最后我妈把我送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吃太多了,给我开了点药。你吃完饭后本来说有事想和我讲。我妈把我带回家,嘲笑我馋得不得了,竟然能吃吐了。“你干妈吓坏了,还以为你食物过敏或者食物中毒了。”我妈说,“哎呦,你干妈还以为我虐待你,在家不给你吃好的呢。冤枉,天大的冤枉!”

    第二天我妈让我休息,但我还是去上课了,在课间把空白的卷子填满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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