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的朋友(8/8)

    枕头只要一翻身就会沙沙的响,我躺在床上想着你小时候曾经将我的枕头放进了洗衣机,等妈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枕头都开始发芽了,绿油油的芽穿透布料变成一簇一簇的草丛。我那个时候还很认枕头,离开那个枕头就睡不了觉,妈妈把你揍了一顿,我妈看我整宿瞪着眼睛,只好将我喜欢的小毯子卷成小枕头临时对付,等姥姥再给我做一个充满了种子香气的小枕头。但奇怪的是,小时候戒不掉的依恋症长大之后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在大学,放在行李箱里面的小毯子只拿出来了半个学期就被我放了回去,我也不再睡种子枕头,改成了睡乳胶枕。我妈得知我戒断了毯子,高兴地说我终于长大了,不过毯子她也没有扔掉,仍旧供在我的行李箱里。或者说从依恋症改成了迷信,我相信只要那个毯子在,一切都会顺顺利利。那张毯子就是我的兔脚。

    我记得你曾经真的有过一只兔脚,是你第一次睡衣派对的时候你同学送的,说是从某个国家带回来了。你睡前和我说等以后长大了,想和我去泰国、日本、新西兰……“我们可以去普吉岛看日落,买忘吞糕,吃冬阴功面,还可以看会发光的海。去日本泡温泉,看富士山,我会攒钱,我们住在文人曾经住过的老旅店里,你不是喜欢一个日本作家吗,我们去他的签售会。新西兰是指环王的拍摄地,我想去那里打卡全部的拍摄地,我超喜欢指环王的,咱俩看过多少遍来着?唉,数不清啦。”你絮絮叨叨的说,我躺在你的身边,穿着深蓝色的睡衣,被你烦的翻过身,枕头在耳朵下沙沙的响动。你忽然把头靠在我的枕头上,故作神秘的说:“嘘,你听,是海浪的声音。”枕头沙沙的响动,我觉得更像是流沙的声音。

    你将兔脚放在盒子里,你的书架后头一直有一个月饼盒子,里面装满了你收集的东西,我之前想要看,你说,不给我看,这是秘密。我爬起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你的书架,你的秘密就藏在霍比特人套装书的后面。

    我知道偷偷翻看别人的东西并不好,但我是一个对秘密有所好奇的罪人。

    轻手轻脚拉出霍比特人的套装书,那个红色的月饼盒子还放在那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妈妈打扫你的房间并不会打扫你的书架,你的秘密一直是安全的,直到今晚。

    我坐在床边,将月饼盒子放在腿上,轻轻的打开,盒子上的磁吸在抗拒我的好奇心,但我并不在意这股抗拒。翻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只兔脚和一些橡皮、铅笔、小本子、贺卡。我就知道你也有依恋症和囤积症。贺卡是曾经朋友写给你的,在分别的时候都真诚祝愿你梦想成真。你的梦想是什么呢?我回忆着,你总是说你有一个梦想,但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是什么梦想。你的朋友们知道你的梦想吗?还是和我一样只知道你有一个梦想?小本子里记录着一些账号和密码,你从小到大的账号和随着时间变迁的密码。

    “你为什么能记住这么复杂的密码啊?”我问过你,你总是能在系统要求之外输出更为安全的密码,你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有自己一套方式啊,你呢?”“名字缩写加手机号前三位再加一个问号。”我回答。“哈!”你发出理所当然不出意料的声音。事到如今我才发现,你最终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密码方式。你喜欢用h开头,除了两三个是b开头,然后跟着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最后加上句号。h不是你的名字缩写,b也不是,和你有关的东西我都想了一遍,h是你家金鱼海蒂吗?可b又代表什么呢?

    兔脚的毛轻轻柔柔的擦着我的手心,那么柔软,那么渺小。我想起今天看过的你刚出生的照片,那个时候你的手脚一定和这个兔脚一样。“抱歉。”我在黑暗中小声说,月光明晃晃的穿过窗户监看着我的行为,“兔脚被我借用啦。”我过几天真的很需要好运,毯子之外的好运总是越多越好。我心虚的将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心里希望你没有发现我的行为。现在告诉你的话,也并不算什么过错不是吗?

    妈妈过来敲门问我睡没睡,没睡的话出去和她挑一下要送出去的衣服。

    “小岚的那些玩具说不定还能用上呢。婴儿服要拿去做百家被,能有好运。我让你妈也带了一件过来。”妈妈说,我去包里翻,翻来翻去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婴儿服。妈妈叹口气,“你妈准是忘了。算了,你说这件送出去行吗?”她手里拿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婴儿服,“这件都没怎么穿过,小岚那时候三天窜一窜个子,好多衣服穿了一次就穿不上了,还是你妈聪明,一开始就送了一套大的,穿了挺久才穿不上。”妈妈在一堆衣服里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条浅蓝色的印着小狗的大号婴儿服,“你看,就这件。”婴儿服上遍布着洗不掉的污渍,我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些污渍曾经是什么,如今只能以面目全非的形式呈现。“这件可不能送。”妈妈将这件衣服又收起来。

    我看到旁边放着的手心那么大的虎头鞋,虎头都被穿破了,老虎的眼睛也没有了。“这是你妈送的。你刚出生的时候她知道我怀孕了,就买了两对。小岚可喜欢这双鞋了,小时候想要他脱下来可费劲了,连吓带哄的。”妈妈说的时候摸着虎头鞋,无限眷恋着当初我们还没长大的回忆。我想象着自己曾经只有这么大点,手心这么大,穿着虎头鞋蹒跚前行,想着想着觉得有些好笑,也笑起来。妈妈将鞋子放在一边,又翻出来好几件没有拆开过包装的婴儿服,放在了拖车里。“唉,也不知道她用不用得上。”妈妈说,“虽然干干净净的也没用过,但是放这么久了,怕她觉得不好。”“送出去都是心意啦,妈。”我笑笑,妈妈也笑了,附和:“也是,用不用得上都是她的事情。就算用不上,让她婆婆拆了做婴儿的床褥子铺着也挺好的。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你看看,都是品牌,质量挺不错的呢。”

    挑挑选选送出去一大兜,妈妈将剩下的都整整齐齐的放回箱子里,说:“唉,一晃你们都这么大了。”“不大,一点都不大,我还小着呢,妈妈。”我摆摆手,妈妈笑话我就知道贫嘴,都能塞下两个她了,还撒娇。画风一转,又问我:“找到工作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你爸走得早,唉,当初我就劝他,干活就干活,别那么拼命,值得把命都搭进去吗!家里老婆孩子的。你爸就是个较真的人,谁都说不动他。还好你当时上大学了,你妈负担没那么重,你又是懂事孩子。”“不用了,妈,我想自己找找试试。”“咱们两家谁跟谁呀,别客气,就算妈帮不了你,还有孩子他爹呢。你也别担心,别有负担,你叫我这么多年妈,妈还能不帮你吗?我除了小岚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俩都是我的心头肉。唉,现在也是,就业不太好,让你妈也别上火,那么多大学生都找不着工作呢。你未来想不想考研啊?你要是考研的话,开个口,妈砸锅卖铁都送你念书。”妈妈看着我,我知道,只要我说我想要去念书,她就会和你爸还有我妈去送我念书。我又笑了笑,回答:“妈,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

    妈妈知道我总是有明确的计划,她放心的说:“你这孩子比小岚靠谱,他下学期说要实习,这学期还在学校里玩儿,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看电影。小岚要是有你一半的能力,我也就放心了。”妈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你现在在学校干什么呢?是在赶毕业论文还是实验报告呢?自从那件事后,我没有再联络过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在高考之后也没有联络。妈妈们说这是一个敏感的阶段,我站在房间门口偷听我妈和妈妈打电话。“小岚考的怎么样?”“我家的?我不敢问啊,怕考得不好。我看情绪还挺稳定,要是正常发挥应该还不错。”“我本来想等他高考完咱们就去漂流,但是一看他那么累,我也不好提。唉唉,你说得对,等成绩出来了再说。”“孩子一辈子能有几次这个时候,敏感点也正常。你也别管小岚,只要他不把家烧了就行。”妈妈们絮絮叨叨的闲聊,我躲进房间盖着我喜欢的毯子,闭着眼睛。

    等到录取也结束了,妈妈们才将我们凑到一起说要漂流,不过因为她们和爸爸们都很忙,所以就让我们两个去散散心,当成高考之后的奖励。你打电话给我说带了很多东西,让我不要重复带了。“你带着你的枕头、毯子、衣服,记得带那套睡衣,咱们两个一起买的睡衣。”你在电话里唠唠叨叨的重复着,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答应和你一起出去,并且带上那套睡衣。我妈把我敲锣打鼓欢送出门,信誓旦旦的保证录取通知书来了绝对不会动一下。“妈知道,妈懂,你放心吧,尽管去,你爸也不会动,谁都不会动,哪怕天塌了也没人会动的。”我妈说。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出门。

    两家人在大巴车那里汇合,你看到我来了,立刻笑起来,露出两颗闪闪的羞怯的虎牙,“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们都没有问对方考得怎么样,被什么学校录取,你坐在车窗那里从包里掏出来橘子说:“给你。”“一上车就开吃。”我接过橘子。“这不是为了帮我减少负重嘛,我妈唠唠叨叨烦死了,一直让我带这个带那个,都安排好了,橘子给你吃,我吃苹果,看见这瓶水没有,你的,这瓶是我的。我妈说你爱喝,晚上七八点钟拉着我出去采购,我真的累死。”你一边说着一边将包放在中间,顺势依靠上来,头压在我的肩头。“别睡落枕了。”我掏出包里的头枕丢给你,你放倒了座椅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次毕业旅行,我一直清楚地记得。

    你在漂流过后,和我坐在阳台上的小泳池里泡温泉,满天的星斗敌不过飞来飞去的蚊子。我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喷洒了足够驱蚊花露水的脑袋。鼻子下面是水,我咕噜咕噜的吐着泡泡,小时候咱俩去泳池我这样做,你就会手舞足蹈大声的喊:“水开了,水开了。”后来你又说我是你的金鱼海蒂。你的脸颊上略过一只黑色的蚊子,比风还轻快的擦过你的脸颊。你瞧见我这么做,在泳池里抱着膝盖说:“水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但足够让我笑了起来。我们就这么泡着,泡了好久,泡到水凉了,你从水里起身,又回头拉我。

    回房拉上阳台门,你看了看夜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又若无其事的拉上窗帘问:“你说呢?”

    我当时应当装作无知来掩饰一切,但我不能。你在初中的时候告诉过我这个故事,并且说:“月色都用烂啦,如果我要告白,我会对爱上的人说今晚的星星真美。”如果我假装忘记了也并非不可能,初中到高中的时间那么漫长,偶尔遗忘一些小事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想来,我确实有无数种借口来掩饰事实,但当时我没有。我盯着你,我记得你当时闪烁着月光的黑色瞳孔与洁白的眼瞳。

    “这不属于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追问到了凌晨两点,我们就在为什么和不为什么之间反复问答。最后你躺在床上,穿着蓝色的,带着白色条纹的睡衣对我说:“忘了吧,对不起。”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深蓝色的睡衣上有两块湿漉漉的水渍,凉凉的。

    然后你休学了半年,具体的借口没人知道,再转眼,你就走了,去了国外某个地方念书。妈妈说你去追逐梦想了。你的梦想是什么呢?小岚。那晚你闭着眼睛躺在我胳膊上流泪的时候说,我是你的梦想。

    我们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妈敏锐的看着我的脸色,悄悄问我小岚怎么了,是不是说了什么让我不高兴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小孩子打打闹闹说些胡话很正常。“他没说什么,是酒店吃的不好,我好累,妈妈。”我躺进房间,一直躺到开学。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小岚。

    我回到了这座山上,曾经一起来过的酒店人去楼空,颓然破败。我们住过的房间肮脏不堪,床上落着厚重的灰尘,壁纸全部发霉。我在视频上看到的,这座酒店已经倒闭两年多了。水龙头流出污浊的黄水,破碎的镜子上能看到无数汗津津的脸。我洗刷着那座小小的,浅蓝色的泳池。我是白天来的,看不到星星。山里吹来的空气很好,很清新,带着微微的甜意。告别妈妈之后,我和我妈说想出去旅行一周,她放我走了。我辗转了好几辆大巴车,三轮车才来到这家酒店,酒店的牌子已经凋零。

    我洗刷好了这座泳池,然后浸泡在污浊的水中。蚊虫依然恼人,但我没有再喷洒花露水。

    我仿佛看到了你叫我海蒂。

    兔脚不会还给你了,它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盖着毯子,希望毯子与我最终都能变为灰尘。

    你会看到这封信吗?

    小岚啊,我无法爱上你。

    我也喜欢这片星空。

    绝笔。

    旧房子,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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