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一)(1/8)
一先进
民国八年的北平,有些乱。
“秀儿,家里酱油用完了,你去隔壁崔太太那里借些。”朱太太的蓝se粗布围裙洗得卷边且发白,从陶瓷罐里挖出一勺猪油磕在热锅里。
朱秀就趴在门框上看着这勺白花花的猪油化了。
“愣着发呆,快去。”
“哦。”
朱秀嗯了声,慢悠悠挪开步子,不太乐意。
“下次缺什么提前备好,总是叫我借,丢不丢人。”
朱太太听见抱怨她的话,探出头瞥见nv儿弯腰在穿鞋,回过身把菜板上切薄的土豆片倒入了油锅。
胡同不宽,并起来也就能走两三人。
“笃…笃…”她曲了中指敲门,开门的不是崔太太,是崔先生。
“我妈叫我来借酱油。”她说。
朱秀是见过崔先生的,而且是经常见。可每次见到,她总是第一时间就避开他的眼神,斜着看不相g的东西。她看到门背后侧面白灰墙上爬了一只长腿蜘蛛,奔走在角落专心织网,那张网已经织好了一半。
“清如,清如?”崔华转头往廊道里喊。
他在叫崔太太。崔太太,朱秀也是见过多次的,崔太太是nv子学校的教书先生。“你好好读书,毕业了也像隔壁的崔太太那样,做个nv先生。”母亲总是这么和她说。
“你要的酱油。”
朱秀想得出神,再次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崔太太穿着蓝se方格旗袍的背影。崔太太把酱油瓶子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递给崔先生,然后离去了。
“谢,谢谢。”
她从崔先生手里接过酱油瓶子,不得不抬头看他。儒雅的灰se的长袍,似有似无的笑,也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但他戴的眼镜片反s出白光恍得她刺眼,盯不得。朱秀低下头,狼狈地逃了。
雀啼花开的四月,街上的人多了。洁白的条幅上有的写着[内惩国贼],有的写着,[德先生],[赛先生],被学生高高举起。
早上,朱秀跨上书包,打开门板去上学。巷子里碰到崔太太在和别的邻居聊天。
“孔医堂的贺大夫很会调理身t的,吃下几副药,下个月就能成。”
朱秀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从她们身边经过,撇嘴。下个月就能成,能成什么?她不不小了,懂。能成个孩子。
朱秀琢磨这能成的事走神了一天,课桌上拄着腮装作听先生讲之乎者也,其实她未曾听进去。他要有孩子了,但觉得崔先生是个x情慢吞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如此早生孩子。
这几个月兴起的学生运动越来越声势浩大,nv子师范学校的学生也要踊跃参与。这种jg神亢奋在朱秀看来其实只是为了彰显男nv平等,nv人在舶来的思想方面不能输给男人。
她只是普通的学生,x格孤僻而傲,没什么朋友也不ai讲话,但遇到能克她的人又会自卑。所以,她不是先进的主动的,在学生运动方面注定做不成代表。
朱秀只会跟在队伍里,保持自己的声音刚好被淹没。但依旧会跟着别人喊:“惩办国贼,还我青岛,拒签不平等条约……”
“朱秀,我肚子疼,你帮我举一下。”
走在朱秀前面的nv生叫王那,是她们师范学校的代表,经常手拿着喇叭,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召集别人,手舞足蹈指划着……
朱秀反应慢,回过神的时候,写着惩办国贼的条幅就已经塞进她手心了。她不得不举起来,不然另一边举着条幅的同学就会朝她这儿看,条幅也会滑落。她怕丢人,虽然不想举。举着太累了,胳膊会酸,不管举什么,举久了都会酸。她往前走,不时地往后看,着急王那怎么还不回来,胳膊酸得要撑不住。
队伍没有征兆地突然停了,学生都掂起脚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她也踮脚看。不多久,街上冒出许多端着枪穿着军装的人,见她手心紧紧抓着写着混账话的条幅,她就这样被捕了。
“我,我不是……”朱秀不善言辞,想解释她不是学生代表。
她扭头寻找王那,看到王那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墙角,便欣喜地喊叫。
“她,她才是!”
“是什么?”
抓她的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好些穿着学生装的背影。
“耍花招,去牢房耍去!”
朱秀的后背被猛推了下,向前踉跄,她不时扭头向后看,希望有谁能救救她。
砰的一声从前面传来,是枪声,她没看到,但确定那是枪声,因为空气中弥漫开来火药的味道。王那不可能主动跑去警察局承认,她才是学生代表。没有人会救她,可她是无辜的,她不是学生代表,法不责众,她是众。该怎么解释这些粗鲁的军警才会放过她?
朱秀笨嘴拙舌,最终和其他学生代表一起被关押进了警察局的班房。她不是学生代表,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组织者的会议,没人认识她,“你是谁?”
“我…那个,帮王那举横幅。”
她的声音很小,那些有理想有抱负思想先进的学生们,听到她没有底气的话,一定会小看她冷笑她,“这样啊。”大约这就是嗤之以鼻的唏嘘吧。
这些学生代表们一点都不怕,被军警抓来关押似乎是很小的事。即便朱秀是个胆小的人,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被叫出去问话,她也不能被这些人小看了去。
“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对他们宣誓。
问询室很暗,梨木h桌摆着些文档,有个男人拿着笔坐在对面记录着什么。她就站那里,有凳子,她也不敢坐。
“名字。”
“啊?”
“你的名字。”男人没有抬头,手下的笔尖继续游走。
“朱,朱秀。”她怕极了,手心出了冷汗,感觉要顺着指尖滴在地上。
对面的男人听到她的名字抬起头。朱秀见到他样子的瞬间,惊诧到差点叫出声。面貌是她认识的样子,衣服却不是记忆中那身灰se的柔软布衫。
他放下手中的笔,依旧公事公办的作态,站起身缓缓走至她面前,忽地抓紧她的手腕。
朱秀有些被吓傻,不敢问他要将带她去何处。只是跟着,跟着他前进的方向,接着是层层楼阶,暮风吹起,已见夕yan。
警察局的后巷,门口站岗的兵对他敬礼。巷子狭窄,他松开抓她的手腕。
“回家去。”他开口,见她呆呆傻傻没有反应,“回家去。”他大声再说一遍。
他果真像学校里训诫学生的先生,朱秀歪头聆听,转过身再一次逃了。她跑出巷口,想起回头,崔先生已经不见了,风吹起的柳絮迷蒙了她的眼。
二谎话
朱秀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炉子上烧茭白,“回来了啊。”
“嗯。”她端起柜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水,要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秀儿,去隔壁崔太太借点芝麻油。”
朱秀喝饱水,脑袋空空坐在木凳上,执拗上来,“不去!”
“你这孩子怎么了,下学回来就这样。”
她听母亲的声音,混杂在油锅滋拉滋拉的声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突然想了什么,跑去厨房的门框边站,问母亲。
“隔壁的崔先生在哪里做事?”
“听说做翻译,怎么突然问这个。”
“哦。”朱秀盯着母亲手中的木勺来回翻炒逐渐焦h冒着热气的茭白再发起呆。
学校里,朱秀遇到王那,王那吃惊得问她。
“你出来了!”
“怎么?我该坐牢多久?”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吧,昨日闹大了,有人把房子烧了,当局这才抓了我们许多人。”
“什么?把谁的房子烧了?”
“就那曹卖国贼。”王那附在朱秀耳边讲。
“你真是运气好,别的代表还没出来,校长去斡旋了。昨日真是抱歉,我突然肚子痛,让你替我受罪了。”王那从书包里掏出牛皮纸包着的一团,展开。“桂顺斋的藏饼,枣泥馅的,你吃。”
“我不饿。”
朱秀没接受她的好意,王那也没介意,y生生把糕点塞进她手里。点心沉甸甸,她望着王那走远了,拿起一块藏糕咬上一口,又su又甜。
学生被捕的新闻自然是当天报纸的头版。当局以维持秩序的借口斥责这些学生乱掺合,还要维护这些出卖国家主权的国贼们。民族企业的商人们也要借着这gu劲,[请用土货以救国]来做广告,卖什么桂花粉,j蛋面。
迫于学校的社会的压力,第二天,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果真被释放了。朱秀松下一口气,怪不得,他们一点也不怕。不仅不怕,他们还要进一步筹划公共演讲,痛斥当局包庇这些卖国贼。
“听到没,以后不准上街去,会被抓去坐牢的。”饭桌上,朱秀的母亲用筷子敲打着她的饭碗。
“知道了。”她顺着母亲,但也反问,“b我积极的那些代表不是也没事吗?怕什么呢?他们不敢对学生怎么样的。”
“你有枪吗?”
“没有。”
“那你们肯定失败。”朱秀母亲齿间嚼着酱瓜,嘎巴嘎巴的声音很脆。
“为什么?”
“他们可是有枪的。”
朱秀不言语了,母亲说得没错。烧了房子算什么,哪怕是杀掉几个卖国贼,当局也很难改变态度。
“什么时候回趟乡下,园子的h杏快熟了。”
连续好多日子,她都没有再见到隔壁的崔先生,是不是该和他道谢?可他在为警局做事,那就是与学生为敌。
他应该很忙,因为最近又有学生被捕。还是夕yan时间,家门巷子尽头的那棵大树筛过火红的光芒,没有其他人。朱秀走过他住的宅子,忍不住踮起脚往里看,其实她不够高,什么也看不见。
“在看什么?”
她被着实吓到,尤其是在做心虚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她的腿在颤抖,靠在灰墙上才没跌倒。
是他!她却不知将和他说什么。不看他,于是再看别处。看他手上提的棕se公文包,思忖着里面装了多少黑了心的文件。
崔华喜欢她这谨慎胆小的模样,绽放微笑。就如面对写错字的nv学生,男先生总是没办法严肃起来。
“我母亲说你做翻译。”声音还是很小,朱秀的眼神从他的手提包再往下,停在他脚上穿的传统黑布鞋面上。
“是的。”他说。
“你骗我。”她的声音大了一些,但还是很小,在男人的耳朵里依然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和质疑力,相反,倒像是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猫在向他求食抱怨。
“我真的是翻译。”崔华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打文件,竟毫无保留展给她看,“看,日文的,英文的,俄文的,中文的…”
他把文件拿给她看,可她只敢看他的脚面。好半天,她勇敢地抬起头,他的眼镜被夕yan的余晖反s,她的眼睛又被刺到。
“你就是骗我!”然后转身第三次逃了。
yan历六月,农历初夏,学生运动越发厉害了。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朱秀的母亲带着朱秀回了乡下。北方缺水,田地被yan光曝晒得白茫茫一片,刺眼得像崔先生的眼镜片。
绿se柳叶下的杏子橙hse带着红边,朱秀踩在木梯上,摘下杏子递给树下的年轻男人装进竹篓。树下的年轻人叫傅彬,是她表叔的儿子,b她大上一岁。
“接好啊,接不好我仍你身上。”朱秀活泼起来和他开玩笑。
“别仍。”
傅彬四方的脸,眉目清秀,个字很高却恐高,不然也不能轮到朱秀爬梯子,他这个男人在下面。他看不上从城里来的她,没有nv人样,读过的书也是没有用的。
傅家在乡下有百亩园子,是大户,可傅家只有傅彬这么一个少爷。
“我年纪大了,这个园子可不能荒芜了。”傅彬的父亲对朱秀的母亲说。
“是啊,这园子这么大,真好。宅子也大,不像城里,胡同小的转不过人。街上卖的杏子ch0uch0u巴巴也不新鲜。”
“可傅彬这个孩子,要走。”
“走?走去哪里?”
“他要去南方。”
“南方?那边可不太平。”
“谁说不是,可我又能怎么办?”
“要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安了家,他就不想去了。”
朱秀母亲的这个话,不是随意说的,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秀儿这姑娘挺好的,能上梯子摘杏子,是个会持家的。”
三吃人
傅家宅子大,墙上挂的西洋钟响过好几声,声音拢聚在堂上,越发得低沉轰鸣,提醒着乡下人的晚饭时间。这里没有电灯,几百年来煤油灯和蜡烛按部就班地发散柔和的光亮,流淌着岁月。
“秀儿,北平有没有大学?”傅老爷向她这个小辈问话。
“当然有了,师范,法政,高等工业,好多呢。”
“这么多啊,离家近,在北平读书挺好。”
傅老爷吃过一碗饭,把瓷碗递给旁边站着伺候的佣人添饭。
“好什么好!”傅彬忍不住cha嘴,必须要表达自己对北京的鄙夷。
“哪里不好?”
“一群大清的遗老遗少,说了你也不懂。”傅彬年纪轻,脾气更急,甩下饭碗就走了。
“我们怎么就不懂!你…你这孩子是要气si我。”傅老爷的脸瞬间憋得通红,自己的儿子在亲戚面前丢了脸面。
“别放心上,男孩子都倔,慢慢就好了。”朱秀母亲安慰傅老爷。
“哎…”
大人谈事朱秀没有掺合的份,夹菜的空档眼睛往傅彬的饭碗瞟,一碗红豆粥还剩下多一半。
饭毕,佣人们在撤菜收拾,朱秀的母亲也帮忙,把傅彬没喝完的粥递给朱秀。
“秀儿,给你彬哥哥送去,他一定没吃饱。”
“哦。”
“桂顺斋的枣泥糕也拿去两块,他喜欢吃。”傅老爷和儿子置气,但ai护总要多过置气。
“知道了。”
傅彬住在宅院北房东面的书房,朱秀到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他正站在书桌旁,手握一柄放大镜弯腰在那里,像位认真的先生在研究着什么,但又不像,因为他不穿文人ai的袍衫。他要穿西式有板有眼的西k衬衫,即便白天在桃园做t力活。
朱秀好奇,脚迈过了高门槛而不自知。她的脚步很轻,直到走近他。
“不会敲门?不懂礼貌。”
突如其来的大声呵斥把她吓一跳,餐盘差点掉地上。
“表叔怕你饿。”她把餐盘往书桌上放。
“别放这…没见我铺的地图,拿走拿走。”傅彬把餐盘塞回她手里,“看,都有了水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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