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一）(2/8)
“一样。”他不假思索。
“如你所说，做崔太太那样的人。”她拿母亲的话来堵。
“我不知道。”
［他们拿血书请愿，你能吗？］崔先生的话在朱秀耳边响起。
“都这样的，nv人都要过的关，过去就好了。”母亲的眼角sh润，带着真情没有骗她。
“你知道的。”
“妈，彬表哥到底要去南方哪里？”
喜帕被他随意掀开，这是朱秀唯一一次见傅彬穿传统的玄袍红衫。他迫不及待地脱掉这些老古董衣服，仍去一边。他沉默没有对她讲一句，也没有注意她无奈的表情。只是翘着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他们可以把生命付出在这上面，用血写书请愿，不成功毋宁si。你能吗？”
朱秀累极了，睡了几天。
“好。”
傅宅外墙挂上了些许灯笼，门板上也贴了喜字。火红的颜se，怎么这么红，b条幅上的红字还要红。
“你去吧，我不拦你。”
“伯母，我帮您。”
“这我哪里知道。”
“崔太太有崔先生，你有吗？”
“说是要去广州。”
崔华再次看穿了她，“别逞能，你不能。所以，不要问了。”然后继续走。
“你不该问这些。”
“你还知道山东？”傅彬高看了她一眼。
她不敢把自己被捕的经历和母亲说，只能拐弯抹角提及，“你们长辈就是大惊小怪，我同学被抓第二天就放了。他们不敢的，我们只是学生，不是革命党，怕什么呢。”
“去吧，是他叫你去的。”傅老爷放下孩子，把傅彬寄来的家书交给她看，“里面有地址。”
他接过母亲笨重的木箱，泥浆里留下下深深的脚印。朱秀想去帮他遮雨，可脚像坏了，就是站着不动。当她鼓足勇气想去和他告别，母亲又拉着她去锁门。最后一切妥当，崔先生已然不见了，朱秀母亲见她伸长了脖子望。
“那些被捕的学生代表，你审问了他们什么？”
［去哪里？］
“当然。”
四出嫁
“你们成婚吧。”
“没有。”被人看穿心底的感觉很不好，朱秀si都不认。
她要去广州，再远也要去。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傅老爷送给他一打银行的票子。
“他们和你不一样。”
他虽然不喜欢因循守旧，却很理解家族传承的故土情节，他有责任要留给这片土地希望。
“你会去吗？”
［你这个变态nv人。］傅彬这么说她。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朱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傅彬的脸离她很近，不见悲喜。她不介意他什么样子，因为她看他多少遍，他的样子都会幻化，幻化成那位隔壁的崔先生。
“哪里不一样？”
朱秀参加过学生游行，算是进步青年吧，她自己也这样认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去南方，这或许就是她和学生代表的差距。她跑去了那条后巷，被乱飘的柳絮迷了眼的那条后巷，站在巷口，捧着这本月刊读。
朱秀凑过去看，那个点是广州。［广州。］她浑身顿时激灵，头皮一阵发麻，忆起从前的崔先生。
她被母亲扯上马车，马车很颠簸，迷迷糊糊想着以后会不会再见到他。
他与她的交流仅限于夜晚，当窗外的虫鸣声开始的时候，他就会趴在她身上，做给这片故土留下希望的事。
她气恼的模样让他莫名想笑，便继续逗她，“那我便走了。”
他只往前走出两步，就听后面她喊他，“喂，崔先生。”他继续向前，朱秀只能主动追上来，“别走，有事要问你。”
“你这个变态的nv人。”傅彬狠狠抓着她的手腕，从她手中夺走这只失去自由的蜻蜓，把它放飞了。
朱秀以为自己很坚强，以为自己不喜欢他，他去哪里她都可以做到不在乎。可并不是，他离去的那天，没有给她一个拥抱，甚至没有对她讲句暖心的话。她靠在秋天的柿子树下，哭了。
“就不能让我多赏会儿。”她其实在羡慕，羡慕这只蜻蜓，有人来救它。
“把它放了。”傅彬命令她，“它的归宿在大自然。”
“爹爹在这里。”
［喓喓草虫，趯趯ga0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跟上来，“南方和这里一样吗？”
“你觉得傅彬怎么样？”
“广州。”
“你懂什么。”
崔华停下脚步，突然很认真地看她的眼睛，看到她眼神躲闪，避无可避。
门板在朱秀面前无情地关合了。她端着粥，孤零零站这儿，恍惚间竟觉得这场景莫名地熟悉，仿佛在哪儿发生过。从前未来或是梦境里，不被人接受，不被人理会，不被人需要。
王那的头斜向左微微抬着，自信满满，“要去南方。”
“这书我看还是不要读了，乱得很，外面的军警会抓人的。”
朱秀怀孕了。傅老爷开心得要大摆宴席，傅彬开心得在书房收拾行李。她知道，他要走了，谁也拦不住他。她不劝他，也不可能劝得住，况且，她还羡慕他。羡慕他不用谁来救，自己就能挣脱开束缚，奔去自由。
“我…我就不去了吧，怕给他添乱。”朱秀礼貌谨慎地推托。
“不就是张地图，至于…”
“不去。”她在反抗。
母亲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说得对极了，她没有崔先生。
“下辈子在乡下过，你愿不愿？”
“那…那我也要去南方。”
行李箱中那本油墨《新青年》渐h，她驻足在报刊摊上，翻来翻去，翻到同一作者的另一本，《呐喊》。没有犹豫，她买下来。路上读了新作《阿q正传》，她的幡悟又前进了一步，她有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甘愿被吃，因为她就是像阿q一样有缺陷的nv人，总是用虚无的jg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朱秀和母亲回到了北平，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有了成效，当局不得不作出回应。国贼被免职，总统要请辞，卖国条约就悬在那里。
“秀儿，彬儿来信了。”
床在晃动，他的额头渗透汗珠。她抓着他的衣领，说不好是被动，是配合，还是越来越主动。但她喜欢被男人抱着的温暖，她愿意忘掉一切，只愿有人一直抱着她。
佣人把皱巴巴的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少爷真可ai。眼睛像少爷，嘴巴像少nn。”
“不！”
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仔细地擦，生怕毁了花了破了。
朱秀的母亲了解她，她是不会去的。她渴求的不是什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的大理想，她渴求的只会是有个幸福的家庭。
朱秀点头又摇头。
她不能。革命太激烈了，她是个慢x子，做不来。但她可以忍耐被父母安排的下半辈子。王那这样的代表忍耐不了，想到此，朱秀释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不能的事。
早杏产量少，几百筐都运去了北平和天津卫，供有钱人尝鲜。傅彬依旧在树下接她递的杏子，偶尔有杏子仍到了他身上，他也没有抱怨。他不想和她说话，一句也不愿。
“隔壁的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母亲的话把她吓醒。
“不怎么样，上次你让我去送粥，他把我赶了出来。”
生孩子是一个人的游戏，赢了输了，这就是朱秀的命。难产一天一夜，每当自己濒si的时候，她都不甘得夺回命运的主动。她不能si，她还想再见到某个人，问问他，为什么她就不能，不能写血书。难过，抑郁和冰凉的绝望，谁能来抱抱她。
夏夜很静，能听见外面野丛中鸣叫的蛐蛐和蝈蝈，有的声音洪亮，有的低沉。一声一声，很清晰。这教她忆起学校里学过的一首诗经《召南，虫草》。
广州很远，她要先从乡下去北平，再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从天津去南京，从南京去上海，从上海再买船票去广州湾。其实她不想去，不仅远，而且，她已经不想再见他了。三年前她在柿子树下的哭泣被他的长期无情全数淡忘了。但夜里她梦见到了傅彬穿西服的背影，他转过身，竟成了崔先生的模样。
“啊。”她呆呆地往远处看，往南边的方向看。骗子！他就是个十足的骗子，讲给她的都不是实话，他不是翻译，还要离开北平。
［崔先生和崔太太也要搬走了。］
“在等我？”
广州湾码头热闹非常，衣衫g净的人在指挥衣衫褴褛的人出卖苦力，两三个装满货物的麻袋被男人扛在肩膀，压垮了他们的腰，挥汗如雨。每个贫困的人都在艰难的努力着，寻求着变化，向上的变化。怪不得，他们都要来南方。她叫了人力车，展开傅彬的家书念出他的地址。不得不说，傅彬的钢笔字写得端方，棱角分明，都说字如其人。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最后一个问题，朱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便停止了发问，即便对于崔先生，她有着提不完的疑问。最后两人齐齐回到了他们同住的小巷。
“南方哪里？”
她很坚决地反对，乡下虽美，可她不想离开现在住的地方。
“什么？”朱秀被母亲的话惊了。“开什么玩笑呢？不说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你不是也一直让我成为像隔壁崔太太那样的新nvx，做教书先生吗？另外，他不是要去南方吗？哦，我懂了，母亲，你们是想用成婚来拴住他的人，不过照我看，这是不能奏效的。”
“乡下好不好？”朱秀母亲问她。
“妈。”她形容枯槁，睁开眼见到母亲的刹那，又哭了。
朱秀再想顶嘴反抗，竟失去了动力。她有了进一步的觉悟，不仅是别人要吃她，还有她自己也是甘愿被人吃的。
吃人，她没见过。但若她顺从母亲嫁到乡下，算不算有人吃了她。傅彬被表叔打断了腿，他不得不打理园子，算不算吃了他。若没有学生的游行，山东青岛割让给日本，算不算有人吃了中华。
傅彬把地图糊在床头的白灰墙上，躺着侧头就能看到地图上好些地方被他圈了红。
“当然知道了，我们学校的nv生参加了学生游行，就是因为政府出了国贼，要把山东割让给日本。”
她停在自家门口，磨蹭半天没有进门。只为侧身偷偷瞥一眼，看烫了波浪头的崔太太给他开门。可看到后又后悔，会嫉妒，还会从心底深处抱怨他为什么敷衍她。就像《狂人日记》描写的那样，有谁在渐渐吃掉她。
“那你以后要做什么？”
“我不要嫁给他！”
“你不懂，lifeisdear,loveisdearerbothbegivenupforfreedo”傅彬关注着它自由飞翔直到失去踪影。
她不想接话，就说些别的。
定的回乡下的日子下起了淅沥的雨，朱秀替母亲撑伞，一趟趟把行李从屋里搬到巷口外的马车上。隔壁的木门开了，崔华刚好看到她要离去的狼狈。
“秀儿，把这张地图贴上去。”傅老爷托人去城里买了最大幅标注最jg确的地图来，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子，指着南方的一个点。
“自己可要想好了。”
回到学校没多久，便是小暑日，根据民国教育局规定要放暑假到立秋。她又遇到了王那，其实并不是遇到而是她主动去找她的。
“乡下宅子大，园子的农活会雇工人来做，你去了下辈子就是享福。”
“我怎么就不懂，我大学都快毕业了。”说着朱秀抬起下巴，“你擦的那块是山东。”
“你再想想，母亲不会害你。”
“为什么？”
崔华从后巷出来，被微风吹起吹落的深蓝se的y丹士林布裙x1引了目光。是那个傻姑娘在捧着书凝着眉，她的身上有他向往的青春。
傅彬在喜宴被人敬过许多酒，他翘起的二郎腿放下了，搭去了她的小腿，然后整个身t翻压到她身上。
她是要把它放生的，可不是现在。
“你当真是翻译？”
“走吧。”
“秀儿，北京城乱，去乡下吧。”朱秀母亲给她收拾行李。
“不好吧。”
王那没有说话，从帆布包里取出本《新青年》月刊，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她。朱秀低头看，《狂人日记》——鲁迅。
母亲亲口告诉她的。
“毕业后，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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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没有等我吗？”他回头，差点撞到她，又见她窘迫的样子，不忍再逗她，“以后要讲实话。”
“去哪里？”
“可我想知道。”
煤油灯吹灭了，她静静躺在他身边，x口起伏着。枕边突然多了人，异x的人，再没有感觉也不可能当作没有。
“你要走谁都拦不住，可这婚要结。”
不论去哪里，南方都没有冰糖葫芦吃，他为什么要去，朱秀不明白。
［说是去广州。］
阿q会去欺负小尼姑，她欺负了那只蜻蜓。
“挺好的，在报社工作。你收拾收拾行李，也去广州吧。”
五南方
晚夏是收获的季节，收获的杏子卖给了京津的果脯铺子。水塘的芦苇边有蜻蜓绕飞，朱秀扛了扫把去扑。它飞得那么快乐，虽然她也不忍把它捉住。可她心里苦闷，或许让它也变成和她一样的失去自由，失去快乐，她才会好受些。朱秀捏住它的一对透明的翅膀对着太yan端赏。
“不会。”
“听话，下个月初八是好日子，给你们成亲。”
“当然。”
唉，朱秀心口叹气。她知道的，就是会这样的。傅彬的志向在南方，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当然，她也不ai他。
“还小瞧你了，别这捣乱。”傅彬把她推出门口，“我不饿，赶紧走。”
傅彬去了南方就再没有回来过。家书是有的，两三月一封，悉数邮寄给了傅老爷，没有一封是单独写给她的。
婚礼的一切事务礼仪，傅家都安排妥当。当中过程也很顺利，顺利到她似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坐在喜床上，熟记床铺下面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涵义就足够。傅家的希望在此，傅彬的希望在此，她的希望在哪里。
“那你也要讲实话。”
一男一nv并肩走路，男人是有妻子的，这让朱秀多少有些不自在。
“哦，他在那边挺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