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1)

    他在井底哭嚎好久,可惜,她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他从井底,爬到干涸河床,搜刮出方圆十里所有坟头贡品,贡到井口前。

    说是贡品,大多只是些干瘪果核,馊米臭饭。

    方圆十里的贡物,无法令一个七岁幼子果腹。

    后来,许多人开始逃难,他们说,圣人虚伪无用,救不得性命。

    他们必须离开这里,去找有水的地方,留下只能等死。

    原本他跟着逃难的同行一起离开,半道又听人说圣莲道自千里外运来水车,发放甘霖,聊以支撑逃亡之路。

    他想去讨一碗水,可太渴,太饿,挨不住倒下,而后被丢进了死人坑。

    为避免死人太多产生瘟疫,所有尸体全部要集中焚烧。

    那时他奄奄一息,但命硬,没能死透。

    最万幸的是,死人坑里的尸骨没有堆满,还能再多攒上一日。

    他在濒死之间睡了一觉,睁眼看到漫天星辰。

    鼻尖是发臭的血腥味,身旁拥挤着冰冷的死人。

    他感到恐惧,喉咙嘶哑到叫不出声。

    他小心跨过无数尸骨,努力扒着泥石,从坑里爬了出来。

    他记得,他在坑外见到一个小孩。

    那个孩子年纪很小,也许只有三岁。

    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那夜月光太盛,那孩子仿佛披着满身月光。

    而他从没有在这样贫瘠的地方,见到过这般漂亮的景色。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上,目光清澈空洞,根本没有丝毫害怕。

    时隔多年,虽然早已遗忘令他心灵震撼的孩子模样,又或许那说不定是哪里飘来的幽灵。

    但清楚的记得,漂亮孩子怀里抱着一只水袋。

    他没有用来喝,而是将它倾倒在地上。

    他气极了,可惜喉咙沙哑,无法开口遏制。

    于是他迅速跑上前,从那孩子手中夺过珍贵的水袋,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倒。

    孩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伸出擦破掌心的手,似乎受了疼,有些讶异。

    他渴的要命,抓着水袋送进嘴里,只剩下几滴甘露,根本无法消渴!

    怎么会有人浪费如此珍贵的东西呢!

    他想不通,他快气疯了,他朝着孩子猛扑上来!

    孩子太小,根本不会打架,只是人类本能驱使,开始被迫还手。

    他们一起滚到死人坑,七手八脚乱打一气。

    他本就破烂的衣裳,打来打去,终于被撕的更烂。

    然后,他怀里掉出一只泥老虎,在撕扯中,被那孩子无意间一脚踩断了尾巴。

    当然,哪怕他又渴又饿,离死一步之遥,胜利者仍然是他。

    只是,胜利者望着空空如也的水袋,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个讨人厌的小孩,不光浪费了所有的水,还踩断了小老虎的尾巴。

    他恶狠狠的盯着那个孩子,捡起断尾的小老虎,将水袋砸到他身上,扯着嗓子,却根本吼不出声‘你踩坏了我的小老虎,这是我娘给我买的小老虎,我讨厌你!你一点也不漂亮!’

    年幼的声音,像被割破喉管的小兽,句句泣血,却只能骂给自己听。

    孩子洁白的衣裳滚满了灰尘,被拽乱了头发。

    此刻看起来,真的很不漂亮,就像个笨蛋。

    站在死人堆上,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就像个哑巴。

    过了很久,那孩子终于动了,他踩着硌脚的尸骨,借着死人身体,努力爬上了死人坑。

    他惊讶极了,惊讶那孩子理智到令人惊悚的反应。

    他站在坑底,后知后觉感到恐惧,连忙抠着坑沿,重新爬上去。

    他一边走,一边用唾液拼凑他娘留给他最后的玩偶。

    断尾无法黏合,唾液也要干了,想哭甚至没有眼泪。

    不久后,那孩子追了过来。

    他朝那孩子挥舞拳头,用沙哑到发不出声音的喉咙恐吓。

    孩子不怕死人,当然也不怕他的威胁。

    他递给了他一只新的水袋,还从怀里拿出好多吃的。

    那天,他吃到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却至今不知何物的食物。

    可能他拼命喝水塞食物的样子太可怕,那孩子怕他噎死,或许为他担心,终于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起来好可怜啊,也不吭声,就是眨巴着眼睛掉泪,那泪水都够装满他喝光的水袋了。

    因此,他觉得那孩子重新变的漂亮了起来。

    他指了指他的小老虎,过水抚慰了沙哑喉咙,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告诉他。

    ‘你不要哭,要知道,它要是能吃,我早就吃掉它啦!’

    ‘你给了我吃的,你是好人,我娘说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你就算踩断它的头,我也不恨你!’

    但喉咙太痛了,他咳了两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于是,他只是伸出手,抱了抱他。

    ‘谢谢你的水,我走啦。找有水的地方去。’

    他和那个孩子就此分别。

    再后来,他迷了路。

    西北就是这样偏远,也许百里才能碰见小村庄。

    即便如此,那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逃难的同行者。

    再后来,他沿路捡到了一些瓜皮果点果腹,终于见到了人迹。

    他看到了一列华丽的车辇,还有数不胜数的官兵。

    那些瓜果来自辇车抛弃的遗留,此间,还看到了那个漂亮孩子。

    他想追上去打个招呼,可车辇赶的太快了,烟尘飞扬,他永远追不上去。

    但万幸,他依靠那些被遗弃的瓜皮果点活了下来。

    如此一路,跟进了京师。

    他记得,从城外开始,一路进了京师,上下集体夹道相迎。

    所有人都在歌颂,西北大荒楼西县,甘霖已降,灾情不复。

    他家在楼梁镇,镇往上就是楼西县。

    他清楚记得,他娘教过他。

    他真怕自己听岔了,逢人就问“真的吗?那我家下雨了吗?楼梁镇下雨了吗?”

    太吵了,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回应他的问题。

    京师真是个好地方。

    满街没有一个人穿带补丁的衣裳,没有人嘴唇干裂,没有人枯望青天等雨。

    街道干干净净的,所有脸上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只有他脏兮兮的,玷污了这条街。

    很快,门吏发现了这块污泥,将与这座富饶城池格格不入的他驱赶出了城。

    一些在城外转悠,希冀能得到圣恩降临的乞丐,看到脏兮兮的小孩,被门吏从城中丢了出来。

    他们很惊讶,围在一起问他“你怎么进去的呀!我们乞丐是不能进去的,会被打死的呀!”

    “可我不是乞丐。”

    “穷人也不能!”

    “可是,他怎么知道我是穷人呢?”

    “一看就知道!穷人和富人,长的不一样啊!”

    他似懂非懂,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城门,听见那里传来欢声笑语。

    天子脚下没有穷人,原来只是不许穷人进京。

    “小穷人,你往哪去,跟我们留下一起要饭吧!”

    “我家下雨了,我要回家。”

    这里不要我,我家要我。

    于是,他再度跋山涉水,回到了楼梁镇。

    那里彻底成为了荒芜之地,曾经的村庄尽数烧成了灰烬。

    土地依然干裂,雨没有来,他根本没有见到任何人烟。

    所以,他又回到了京师。

    他依然进不去。

    他记得他抱着门吏大腿,拼命磕头祈求。

    “求求你,你告诉他们,我家没有下雨,我家没有下雨!”

    可是,没有人活着了。

    就算下雨,也没有意义。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家里不下雨,可是这里也不要他呀。

    那次门吏将他打出十几里,抛在荒地上。

    他离死又差了那么点,睡了一觉,挣扎着醒来。

    终于无处可去了,那只好继续流浪吧。

    他曾遭过无数次轰打,处处没有容身之地,不过还好,总算还好,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首先,这里有海,肯定不会闹干旱饥荒。

    其外,这里乞丐扎堆,没有人会对脏兮兮臭烘烘的流浪儿投来异样眼光。

    总之,这里乌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很难没有归属感。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安身之所了。

    他背着他的小弟阿月,心想,这大抵是他人生中最圆满的新年,最幸福的时刻。

    若得年年如此,哪怕他立即就要死了也觉得开心。

    他本不理解赌徒的贪心,此刻恍觉,人呐,就是这样。

    最苦的时候,他只能操心温饱。

    刚有点富裕迹象,就敢抛弃一切来期盼爱了。

    初三当天, 李大娘就重出了粘糕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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