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1)

    他竟爱上了这个被自己毒哑的南风馆妓子。

    多么可笑啊。

    堂堂大虞储君,爱上了一个连完整曲子都弹不好的……玩物。

    半晌, 陈裕安终于开口。

    “孤……不会走。”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日便给你安排个干净身份,再赐……”

    黄金千两,良田百亩。足够让这个少年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

    陈裕安在心底自嘲, 他对时岁的妒火早已焚尽了自己所有退路。

    若真去封地当个闲散王爷……他仿佛已经听见太傅们失望的叹息在耳边回荡。

    那些《帝范》《贞观政要》的教诲, 那些为君之道的训导, 都成了烙在骨髓里的枷锁。

    “尹竹……”他忽然抓住少年的手腕, “若孤败了,你会不会……”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何必问呢?

    这深宫里的真心, 从来都比纸薄。

    尹竹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又笑的灿烂。

    “殿下待我极好。”

    他每写一个字,陈裕安的心跳便乱一分。

    他看见少年腕间尚未消退的淤青,看见他脖颈处自己盛怒时掐出的红痕, 更看见那双含笑的眼里, 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陈裕安突然释怀了。

    输便输了吧。

    至少他曾奋力抗争过,至少此刻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对他说一句“殿下待我极好”。

    他缓缓俯下身。

    在尹竹惊愕的目光中,吻上了那从未触碰过的唇。没有情欲,只有迟来的珍重。

    从前总觉得,一个南风馆出来的人,怎配得到太子殿下的亲吻?

    可此刻,他只想把亏欠的温柔都补上。

    尹竹僵在原地, 任由太子近乎虔诚地描摹他的唇形。直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 他才看清陈裕安眼中闪烁的泪光。

    “抱歉……”陈裕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尹竹是个骗子。

    自己把他毒哑、拿他泄愤、将他囚在深宫……

    怎么能算……待他极好?

    陈裕安的指尖轻轻抚上尹竹的后颈,在某个穴位上骤然发力。少年身子一软, 倒进他怀中时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惊诧。

    “孤……舍不得你死。”陈裕安滑下床榻,跪坐在地将人紧紧搂住。

    他珍而重之地吻在尹竹眉心,滚烫的泪珠砸在两人交叠的衣襟上。

    倚着床榻, 陈裕安一手揽着昏迷的尹竹,一手执笔写下三页长信。

    “来人。”

    一道黑影无声跪地。

    “送他去江南,找最好的大夫给他治嗓子。”陈裕安将宣纸仔细折好,塞入尹竹的贴身袖袋,“把这封信……”声音突然哽住,半晌才继续道,“等他醒来再给。”

    他忽然从枕下拿出了青龙玉佩。

    东宫储君的象征,被郑重的系在了尹竹腰间。

    “转告时岁……”陈裕安抬头时,眼中再无泪光,唯余一片凛冽,“这局生死棋,孤奉陪到底。”

    暗卫抱着尹竹离去后,陈裕安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

    他想起那年除夕,箫太傅下山归来,在他面前盛赞时岁是天生的权相。

    从那时起,他就恨极了他。

    可如今……

    陈裕安看向案几上尹竹常弹的那把琴,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谁。

    他只是……太寂寞了。

    寂寞到把嫉妒当成了活下去的动力。

    殿外传来脚步声,陈裕安知道,是时岁派来的人到了。

    他整了整衣冠,昂首向外走去。

    推门的刹那,细雨扑面而来。

    陈裕安忽然很想知道。那个被送往江南的少年,往后会在谁的琴声里,想起这个荒唐而又笨拙的太子殿下?

    又是否会记得,曾有人在离别时落下了一滴真心泪。

    殿外候着一队金羽卫。

    “摄政王口谕。”为首统领上前半步,“太子贪污军饷,勾结党羽,即刻压赴三司会审。”

    陈裕安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时岁竟已成了摄政王?

    随着他一声轻笑,檐下跃出数十黑影。

    刀光如雪,转眼间那队金羽卫已尽数倒地。

    这是箫太傅当初调往玉门关的私兵,恰好还剩了些,不多不少,正好与京中金羽卫人数相当。

    “他能逼宫……”陈裕安踏过血泊,“孤为何不能?”

    只是……

    他忽然在东宫门前驻足。

    时岁正撑着油纸伞摇扇而立,衣摆上的红莲浸透了雨水。

    “不如单挑?”陈裕安鬼使神差道。

    时岁从伞下抬眼:“正合我意。”

    与其两军对垒,让多少金羽卫血染长街,多少父母痛失爱子。

    不若他们二人,在这九重深宫之中,做个了断。

    时岁收拢了油纸伞,随手接过金羽卫递来的长剑:“今日你我,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陈裕安郎笑着拔剑出鞘:“正合孤意!”

    两道身影瞬间战作一团。

    剑光如虹,气劲四溢,转眼间便过了百余招。

    时岁越战越心惊,他竟不知太子的武功如此高强!

    陈裕安同样诧异,时岁的剑法竟比他想象中更加凌厉。

    两人同时后撤,各自调息。

    “痛快!”陈裕安甩开额前湿发,眼中光芒比剑锋更亮,“多年未曾这般尽兴了。”

    时岁剑花一挽:“本王亦然。”

    雨势渐缓,陈裕安忽然想,若早下山三年,或许他们也能成为煮酒论剑的知己。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时岁的剑如惊雷袭来。养尊处优的太子终究不敌在腥风血雨中磋磨出的身手。

    当陈裕安倒在血泊中时,想起的不是尹竹,而是母后临终时抚摸他脸颊的手:

    “小安要记得,为君者当……”记忆里温柔的声音突然清晰,“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可这一生,他识得乾坤多大,就造过多少杀孽。

    陈裕安望着灰蒙蒙的天,雨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他这辈子,算是……怜过一株风雨中的修竹。

    视线模糊前,陈裕安看见时岁收剑入鞘的身影。

    雨停了。

    时岁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陈裕安,忽然想起沈清让口中那个在太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时的陈裕安,会为了百姓的赋税问题和太傅据理力争,会偷偷溜出宫给街边的乞丐送吃食,会在策论中写下“为天地立心”的豪言壮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时岁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曾经心怀天下的太子,早已死在了权力斗争中。

    时岁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陈裕安已死,下一个便是龙椅上那位。到时,时家满门的血仇就算彻底了结。

    可然后呢?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赝品玉佩。

    沈家的主母玉本该由当家主母亲手赠予儿媳,可沈清让至今都不肯将真品给他。

    “长云……”时岁苦笑。

    若爱我,为何不给真品?

    若不爱,又为何在无数个夜晚,甘愿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时岁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这场复仇走到最后,竟连最笃定的感情都成了镜花水月。

    三日后,太子灵柩出殡。

    皇帝早已被时岁下的见山红掏空了身子,听闻太子死讯后呕血昏厥。太医把脉后摇头叹息,说龙体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下寒冬。

    玄武国使团早在清禾的旨意下悄然离京。

    时岁成为摄政王的旨意一经公布,御史台的折子便像不要钱一样的往御书房砸。

    他索性升了苏涣为丞相,让这位能臣去应付那些口诛笔伐。

    出殡那日,满城素白。

    可长街两侧的百姓只是冷眼旁观,无人落泪。在他们眼中,这个贪污边关军饷的太子,死有余辜。

    摄政王斜倚在茶楼边,月白华服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送葬的队伍如一条白练,缓缓没入皇陵方向的山色中。

    “苏涣。”时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你说来日本王躺进去时,可会有人掉一滴眼泪?”

    苏涣从奏折堆里抬头,心头微紧。

    自太子死后,时岁眼中那簇复仇的火焰似乎熄灭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像盏将尽的灯,了无生气。

    苏涣斟酌着词句,却在看到时岁眼底那片死寂时哽住。他不敢想象,若皇帝驾崩,这个失去所有复仇目标的人会怎样。

    所以这几日,他暗中让太医把千年人参当萝卜喂给皇帝。能续一日是一日,哪怕让那老东西多喘口气也好。

    “王爷说笑了。”苏涣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边关捷报频传,想来沈将军不日便要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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