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1/1)

    他们是在献祭。

    “人族孱弱,而神妖兴盛。”这个时候,少年清脆的嗓音在火把的光亮中响起,“神族与人族同气连枝,护佑人族是吾之使命。而今海中妖兽频繁侵扰制造血案,吾心不忍,以性命为祭,与海妖王族缔结契约,为人族敞开生路……”

    这便是最初的神子。

    祂诞生的使命,就是冠神之名义,以凡人之躯,镇守人族。如此,换得人族对神族千秋百代的崇拜,供奉,敬养。

    神子说完最后一句,老村长丢下了第一根火把,继而火光如雨点落下,盖过了日头。

    透过拖地的苍茫白发,房璃看见老村长颤抖的眼皮上,有一颗不太明显的黑痣。

    画面再度变换。

    平静的小渔村被激烈的争吵折叠,房璃站在城墙之上,但见百万雄兵兵临城下,黑风猎猎,城门口,一个女人正声嘶力竭:

    “妖族无意与人族为敌,盲目开战只会生灵涂炭!”

    “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同为天下生灵,误会不过朝夕,何至于此啊!”

    啪,一柄斧头从军队中扔出,精准擦过女人的臂膀,开出一条深深的口子。

    “它们吃了我的儿子!”男人泪如泉涌,发了疯似的喊,“妖吃人,可人吃妖么?!”

    城墙之上,房璃站在守卫兵的末尾,看着正中央的似乎是城主的人物,脖颈的闪着寒光的暗绿色鳞片象征着那是只蛇妖,它冷漠地看着城墙下的闹剧,茶色的眸子无动于衷。

    “你不是神子吗?”“为什么要替妖族说话!”“现在来说和平了,它们吃人的时候你在哪?!”

    旋转,上升。

    又一场战争,牺牲。

    “轻雪姐姐!”

    大雪夜,男孩呼着寒气跑进小院,房间内点着一豆灯光,门开门关,渗进来的风雪顷刻融化。

    病榻上,女人艰难地支起身体,看向男孩的眼神温柔慈霭,沙哑道,“别冻坏了,来这,烤会儿火。”

    “轻雪姐姐,我已经学会降魔一式了。”男孩拔出腰间的短桃木剑,起势呼喝,耍了几招过后看向她,“你看,是不是这样?”

    女人不语,只是微微笑着,火盆映不暖病白的脸颊,消瘦的皮肉贴着骨。男

    孩或许看不出来,但房璃清清楚楚地看见,女人身上萦绕着浓重的魔气,正一刻不停地蚕食,她已命不久矣。

    “小离。”她轻声,“你记住,不管人族走到了何种地步,直到最后一刻,你都要守护好所有人,明白吗?”

    男孩高兴地举起桃木剑,“明白!”

    “过来。”

    男孩走过去,乖巧地坐上床榻,依偎在女人怀中,眼睛眨巴。

    “我不后悔。”她抱着他喃喃,慢慢闭上眼睛,“我不……后悔。”

    一世又一世。

    无数个她死去,无数个茶色眼眸,眼皮痣的人出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房璃终于明白自己在观看什么,她为了进入徐名晟的心境拼上了全部咒力,以至于不慎摸到了徐名晟记忆的最深处,那个世俗故事里埋藏最多秘密的锦囊。

    锦囊的名字,叫前世今生。

    世人都说,徐名晟并不是第一任神子,在他之前还有许多。可直到现在,房璃才终于触摸到了这个谎言的核心。

    没有好几个。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徐名晟。

    一个祂死去,入轮回清洗记忆,再诞生出另一个祂。

    死死活活,无穷尽也。

    操控的人站在最高视角俯望这一切,祂的目光冰冷,漠然,让所有的爱恨嗔痴变成沙盘上吹唱的戏码。神子只是神子,跨不过杀劫,那就死了再活一次。

    神域不需要他,一个可回收利用的工具。

    人族也不需要他,他们需要的,只是神子背后代表的神域,还有权力。

    房璃想。

    如果早知道这一切早已经是命中注定,被因果安排好的,徐名晟,你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你还会听从命运的安排,奔赴那个无人知晓的结局吗?

    “属下恳请宫主三思。”池归芦的额头贴地,掷地有声,“无涯谷,去不得。”

    空气寂静出了某种杂音,在左耳和右耳之间来回拉锯,池归芦停了半晌,才缓缓抬头,面前空空如也,那个人影,早已经不知所踪。

    池归芦忽然开口。

    “谁在那?”

    梁柱背后的身影缓缓走出,那是一个和徐名晟一模一样的面孔。这些天对外宣称的都是见人傀如见宫主,虽然并没有说明,但池归芦这种级别的使馆多少都已摸到一点苗头。于是她站起身,走向人傀,然后拉起了傀儡的手。

    “不管你是谁。”

    人傀顿了一下,迎上了她恳切的目光。

    “我能看得出来,宫主既然能将人傀给你,一定是极信任你的。”

    “……”

    房璃无力吐槽。

    “我抓过一个妖市参与者,后来因为意外死了。”她停了停,“他说过……”

    -“你们不是要重现神魔战争吗?”池归芦道,“我就是好奇,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们宁愿相信那些妖族,也要背叛神域?”

    -“背叛?”岑老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睛中折射出微光,“利旗司,你当真不知,究竟是谁先背叛了谁?”

    “我从小就跟着宫主,知道他有许多秘密,即使是最亲近的近卫也无从得知。我在五葬天待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明说,我也能大致猜到。”

    房璃终于开口,“猜到什么?”

    “真相。”

    池归芦的掌心发力,房璃能够感觉到她正在很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我能猜到,宫主此番,是决意去赴死的。”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

    “求你拦住他。”令房璃没有想到,池归芦这样说,“我也能猜到,你想拦住他。否则也不会在柱子后面偷听了,不是吗?”

    -

    “这里没有无辜的人。”

    “你或许还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徐宫主,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无辜的人。”

    撂下这句话之后,云一的身影开始闪烁,徐名晟抬手摁住脑袋,剧痛像根长针在太阳穴里搅,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开始撼动,似乎无法相信,这强大的识海力出自面前这位出了名的堕神。

    “杀你?”云一嘴角溢出一丝诡异的笑,“那不正遂了你的愿么,徐宫主?”

    徐名晟的瞳孔微微缩紧。

    什么时候?

    “我们不会杀你的,你不能死,今天这里,只能死一个人。”

    “看你的表情好像知道些什么。”云一歪了歪脑袋,“如果是那样最好,毕竟接下来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可是和你息息相关——”

    乌鸦的尾音无限延长,近乎失真的动静中,一阵巨大的吸力将徐名晟的神识拉扯。

    千万年瞬息变幻,沧海桑田,贝壳嵌进岩层,沙丘漫过古城。

    前世那些庞杂的记忆轰鸣而至,神识仿佛被分裂成无数碎片,一会儿是小渔村的少年,一会儿是妖城前的说客,一会儿又是病榻濒死的除魔师……分不清是一瞬间还是一万年,陌生的海潮一般的情感将他淹没,撕碎,填充到几乎涨裂。

    一瞬间的人生是什么感觉。

    一百年的死亡又是什么感觉?

    苍茫的雾气中,徐名晟兀自矗立在顶峰俯望,身边存在过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到最后,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抬手,掌心卧着一捧清凉的水。

    水中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而他对这些的感受逐渐麻木的像一位局外的观影人。直到,水中出现一双眼睛。

    沉着的,透澈的眼睛,安静地旁观,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不属于他回忆中的任何一位,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合理的存在,犹如一柄重锤砸下。

    徐名晟倏地醒了。

    大乘期的识海力排山倒海呼啸而去,所有场景化作片羽灰飞烟灭,徐名晟再次成为了徐名晟。云一也没想到他竟能够瞬间挣脱,识海被反噬,她猛地喷出口血,纸白的面庞被染红浸透,她伸手擦去,忽然笑了。

    “原来你都记得。”

    徐名晟没有表情。

    “地府的孟婆汤黄泉水竟也奈何不了徐宫主。”云一道,“我现在倒好奇,拥有这么多过去和记忆的你,真的还能算得上一个‘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声音突兀插入:“他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你肯定不是了。”

    云一反应极快,声音甫一出现她就催动识海力试图解开幻境,然而下一秒就被一道更强的力量压住。房璃的神识缓缓飘出,乌鸦眨了眨眼,云一道:“是你。”

    拂荒城中,他们曾有过几面之缘。

    “你或许对我还很陌生,我却已经对你很熟悉了。”房璃道,“千解鹿上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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