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兔(2/8)
风声呼啸,身后宽厚的胸膛是阿依唯一的依靠。他缩进那处温暖的地方,心里觉得,也许这也是他一生的依靠。
“走咯,我们回中原咯!”
花钱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一摸干瘪的钱包,三老爷偷偷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救人,手怎么这么欠呢!
“那你拿琴做甚,路上弹琴解闷吗?”
“那就当你默认了。”
“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堵了我们卸货的道!”三老爷及时来解围了,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把小孩藏在怀里,给他打理沾满雪花的红头发。头发高高盘起,再把自己的棉毡帽戴到阿依头上,显眼的头发立即看不见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马贼立即停下,打头的贼首开始和阿依用异国的语言交谈。三老爷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只知道贼首上下打量几眼他,带头撤退了。
也不管小孩的表情,大被一蒙睡倒在他旁边。不消片刻就响起绵长的呼噜声。
在今天,他有了名字,不是跳舞的胡人阿依,而是三老爷的账房先生何依。
坚持几个时辰赶路,车队就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三老爷率先下马,张开胳膊要迎接阿依。
思忆及往事,何依打算盘的手指微顿,眉头轻蹙,很快又抚平了眉心的皱纹。他吹灭油灯,披上棉氅离开桌案。
这的确是个问题,阿依的原名叫起来怪怪的,三老爷苦恼地拍拍脑袋脑袋,灵光一闪,对他说:“宝儿,你跟我姓,叫何依好不好?”
阿依倔强地捏紧拳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大眼睛脆弱得叫人心疼。三老爷哪能受得了自个儿的宝贝受委屈,赶紧擦擦他的眼泪,安慰道:“好了,不哭不哭。等我卸完货啊,就带你去吃我们这儿的好东西。”
“不。”阿依看到想看的人,又缩回脑袋。
“去去!”三老爷大手一挥拍掉他捣乱的手,几下擦掉污血,拧开药瓶往伤口撒药。阿依明显疼狠了,腿上肌肉绷得老紧,咬唇忍住了痛呼。
阿依也不客气,端起来喝掉剩下的汤底,然后继续盯着他。
三老爷本来就焦头烂额,这不听话的小孩居然跑出来了,他怒吼:“你出来干什么?!”
取了酒回去,伙计们大感惊奇,怎么老爷两手空空去,回来却多了个娇俏的小美人。再看阿依暴露的打扮,众人了然,知是常年跑商光棍一条的老爷买了个小宠陪伴。
干脆让伙计带他长见识,以后带进商队吧。三老爷心想。倒不是没想过出了边关就放阿依走,但要他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独自丢下,想想也不地道,还是等养大了,能独立生活了再说。
背后长串儿的车马跟着他,旁人看多少有些震撼。大漠的夕阳下,这些往来边关的商人形成独特的瑰丽壮美的画面。
“你怎么知道?”三老爷现在还浑身虚汗,想不通为何马贼会突然撤退。
“哎。”三老爷受宠若惊,捏了捏他绵软的脸蛋。
这样边关的事就告一段落,三老爷扶阿依坐他的马,从后头把娇小的少年圈在怀中,笑着说:“宝儿,没去过中原吧,带你见识见识那里的风景!”
与此同时劫掠的贼匪冲出藏匿点,向车队袭杀过来。车队瞬间形成包围圈,把货物保护在中间。三老爷悄悄移到阿依的马车前面,打定主意要保护他。
三老爷很快明白了阿依的疑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要你弹曲跳舞,天天四处奔波,哪有心思看!”
就是那头披散的红发有点突兀,三老爷想了想,给他打了个麻花辫,小棉帽一戴,完全就是俊秀的少年郎。
而叫阿依的少年胳膊的劲松懈不少,勒得三老爷脖子都疼,他放下阿依,目送阿依跟班主去取行李。
商队最忌讳遇马贼,那帮要钱不要命的东西非常难缠,不损失几个兄弟别想离开。三老爷暗叹运气糟糕,心里提高了一万分警惕。
领头的汉人赶紧制止他们,小声对班主说:“别招惹这位,他是官家都谦让三分的大主顾,这边一大半的走货商都是何老板的熟人。惹到他,你的财路就彻底断了!”
阿依乖乖照做,仍旧仔细观察三老爷手的动作。三老爷察觉到他专心的样子,问:“怎的,你看明白了什么?”
酒肆老板刚装好酒,阿依就抱着胡琴过来了,背后的包裹小小的,大概是除了琴和舞姬的衣裳外没别的物件了。
这大概是异族人的感谢方式?三老爷也没多想。
大清早天没亮,三老爷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里多了个软软的东西,低头瞧见红灿灿的头发散落开来,阿依的脸埋进他胸口睡得正香。
“要走吗?”阿依努力地爬起来,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几次头栽到三老爷身上,挣扎好久才勉强清醒。他把算盘抱在怀里,小碎步跟上三老爷的步伐。
三老爷大手一拍阿依的后背,把他推搡到前面,笑呵呵地说:“这小子啊,是咱们新上任的账房先生,算账比我还灵光,以后有搞不清楚的账,只管找他!”
等三老爷困倦地上床睡觉,阿依还在轻声拨算盘,翠绿的眸子亮得惊人。
众人纷纷议论阿依奇特的长相,其中不善的眼神居多,这种排斥感让阿依脸色苍白,又回想起做舞姬时受轻视的记忆。
三老爷随意找了个石头拍掉上面的黄沙,端着碗大口喝。喝了没几口,阿依也出来了,走路的姿势真看不出是腿受伤的人。
三老爷一觉醒来,阿依的被褥整整齐齐的,没有人睡过觉的痕迹。那小孩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睡熟了也不放开算盘,应该是算了一整夜。
阿依挪动腿,小小地“嘶”了一声。三老爷皱眉,把人抱下来问:”腿磨伤了?”
但阿依不是这个意思,他捧了半天的碗,才小声说:“谢谢……你。”
“你说你逞那个能做什么,不舒服就去坐马车嘛!”三老爷絮絮叨叨地裹纱布,完事了强行喂了颗消炎的药给他,然后把人塞进被窝里,冷声冷气地说:“睡觉睡觉,赶早得赶路呢。”
“算了,没事就好,重新启程吧。”三老爷送人回马车,这回是半点都不敢松懈了,仔细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谁能料想三老爷对阿依的器重程度这么高,就连阿依自己都感到吃惊。伙计只管照三老爷说的做,点头哈腰地转向阿依:“哎,先生好,先生怎么称呼?”
“宝儿,你还真是个宝啊?要喝自己盛去,我不给你盛。”三老爷可不打算惯着他。
烹煮干粮的伙计瞧见老爷,给他舀了碗热乎的,三老爷接过去,不忘吩咐:“收拾一辆马车。”
现在情况非常棘手,埋伏的马贼数量比三老爷预想的多多了,如果杀出重围,惨重的损失他无法承担。他表面维持冷静,实则心里头没底,开始算计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
“不必,买你也不是吃白饭的,以后跟弟兄们好好学着点,不要在队伍里拖累我就行。”还当他要说什么呢,三老爷用力揉了揉阿依的脑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其他人都听见了,再瞧瞧这位何老板,笑眯眯的模样也盖不住走南闯北历练出的腱子肉和彪悍气质。纸老虎尚且有震慑力,何况是眼前的真老虎,几人不自觉惊恐地退两步,三老爷的身形顿时在他们眼里变得比山还高。
他小步靠近三老爷,低头半天不说话。三老爷看见胡琴问了句:“你爱弹琴?”
“是我的不对。”三老爷常年骑马磨习惯了,一时忘记刚骑马的人很容易受伤。幸而车队备了伤药,他领阿依到帐篷,小心脱掉外层的裤子。
正在马贼缩小包围之际,马车晃动几下,阿依钻了出来,站在三老爷的马前,直面那群马贼。
阿依摇摇头,张口说了句听不懂的话。
也不知道阿依想些什么,呆呆地望着胡琴,然后还给旁边的班主。他快步跑到三老爷跟前,依然是沉默的态度,却悄悄攥紧三老爷的衣袖,一步一趋地和他走了。
阿依反倒用诧异的眼神看过来,好像不明白三老爷的意思。
“驾!”三老爷驾马回到车队前头,抽出了短刀。后面的伙计也纷纷拔出武器,肃穆的气氛逐渐酝酿,连马蹄都踏得小心翼翼。
“哎,好嘞!”伙计立即去照做了。
阿依眨眨眼,搞不清是同意还是拒绝。
将人带到仓库,店铺的伙计看见突然多了张新鲜面孔,有人好奇地问:“三老爷,您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啊?”
小孩儿脸蛋通红,大概是又羞又疼,终于舍得开口说:“我自己来……”
三老爷继续解他深色的里裤,摸到一手的黏腻,心中暗叫不好。果然手心大片的血污,竟是直接磨破了皮。
人群没劲地散了,三老爷也不敢让阿依独自待着,是他先前疏忽,忘记阿依外表的特殊,现在恨不得时刻盯紧他。
火堆的木炭炸开的声音以及马匹的咴鸣成为阿依十三年来难得一次美梦的内容。
打扮一新的小孩站在面前,三老爷满意极了,厚实的衣服使阿依显得圆润了些,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孩了。
三老爷和少年皆是松了口气。差点就出动弟兄们了,三老爷可不想随便麻烦他们。
三老爷不知道手底下人跑偏的心思,吩咐伙计牵头矮小的马给阿依,说完忽然想到不甚了解阿依,便问他:“你会骑马吗?”
他把宝贝算盘放到阿依跟前,给他讲算盘的用法。阿依好奇地拨动算珠,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阿依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名字是身份的象征,他选择了“何依”,就等于选择了三老爷给他的人生。何依反复念叨新名字,心里头的满足快要溢满了,欣喜的情绪真真切切地反映在眼中,即使不开口,三老爷也感觉到了。
小孩困惑地摇头,三老爷就来了劲:“宝儿,我教你算账好不好?”
阿依摇头算是回答。三老爷当他是警惕陌生人,不愿说话,就把牵马的伙计喊回来了,叫他准备小号的衣服。夜里赶路风大,总不能让人冻着。
车队驶到了戈壁滩,三老爷的嘱托不是没道理的,以往的经验告诉他,附近可能埋伏了马贼,专挑商队打劫。他在附近绕了一圈,更确定有马贼埋伏,这也是为什么阿依看见三老爷从后方来而不是领头的位置。
“干嘛呀,还想喝?”
一只箭飞过来,早有准备的三老爷低头躲过,大喊道:“有马贼,迎敌!”
好在车队仅遭遇了一回马贼,安稳地到达了落脚点。一行人住进客栈,三老爷继续让阿依和他睡,熟练地换好伤药后,小孩光溜着腿观察三老爷记账。
阿依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寻找三老爷。后方马蹄“得得”,三老爷从后面骑马上前,当他是在看风景,笑他说:“边关的景看不够吗?”
磨成这样,一路上几个时辰,阿依居然忍着不吭声,三老爷不知该说他能忍还是笨了。
阿依闷闷地回答:“不会的。”
三老爷拿起账本,没算的账都被阿依对清了。他核对半天,真没找到错误。
“那就……阿依归你!”班主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结果不知道小孩儿哪根筋搭错了,抓起三老爷的手,殷红的嘴唇在上面亲了一口,在三老爷反应过来之前捧着碗跑掉了。
“他们认得我阿爹阿妈,不会伤害我们的。”想来小孩自己也知道行为过于鲁莽,一直不肯抬头看他。
他一下车就引来路人围观,谁见过火红头发的异乡人啊,即便是那些贵族老爷的胡姬,也是金色或棕色的卷发。红色的还是头一遭。
冰冷的雪冻手,不一会儿阿依的手就红了,脸蛋也红了,平添几分孩提的活泼。
三老爷笑呵呵的,低声嘱咐阿依:“在马车待好了,没有我的命令别出来,懂了吗?”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出来,白嫩的大腿内侧状况简直是惨不忍睹。阿依不吭气,三老爷都觉得疼,赶忙打水给他擦洗。
外面荒凉的景色看不到头,阿依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养大他的戈壁,毅然地选择合上门帘。
送来棉衣,三老爷让伙计们回避,自己留下想问问阿依的情况。小孩细瘦的手畏畏缩缩地脱下单薄的衣裤,再把厚衣服套上。三老爷环胸靠着柱子,打量阿依秀气的脸蛋,忍不住笑道:“小孩,我来这买的全是值钱的宝贝,买人还是头一遭,我看你啊,也是个宝贝,不如我叫你宝儿,怎么样?”【注:读作“宝er”,儿化音】
“嗯。”阿依应答,已经站不住了,全靠三老爷扶着。
他坐到三老爷左边,直勾勾地盯着他喝汤。顶着别人的视线,三老爷艰难地咽下干粮,把碗凑过去说:“喝点?”
几个月后,车队载满货物回到了中原,此时正值严冬,地面的雪厚厚地盖了一层。阿依看到的是全新的世界,他惊讶地伸手接雪花,从未在荒凉的边疆见过如此大的雪。
阿依系扣的手顿了顿,没有开口。三老爷略感头疼:这小孩不爱说话的性子真是件麻烦事。
阿依一愣,奋力摇摇头。
阿依捏着被子,手指在裹好的纱布上摩挲,扭头看了半天三老爷熟睡的背影,翠碧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缩到他枕边闭目进入了梦乡。
“唉,宝儿,你说你何必呢?”这孩子有大毅力,只有吃尽苦头的人才这么能忍。
所有人愣在原地,三老爷匆匆下马,翻来覆去地检查阿依,如释重负地把人一把抱住,口中斥责道:“不要命了吗?那群人要是不撤退,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三老爷手底算盘拨得老响,一阵功夫就算清了几笔账。他得空抬头看阿依的情况,两条白嫩嫩的腿晃得叫人头疼,当即怒道:“把被盖上,也不怕得病!”
他手握缰绳吆喝一声:“启程!”
简单的早餐结束,车队重新启程,这回阿依被安置在马车,垂下的帘子遮挡了外面的景色,三老爷骑高头大马的身影也一并挡住了。
他惜才心发作,爱怜地抱起熟睡中的阿依放回床上,把算盘放到他枕边。刚盖上被,阿依迷糊地睁开眼嘟囔:“老爷?”
三老爷看了看两个地铺的间距,没想到这小孩睡觉忒不老实,能从那么远滚到这儿来。说归说,他手上动作很轻,把他的被掖好,掀起帐篷的门帘走出去,舒畅地呼吸干燥凉爽的空气。